早晨记挂着什么事，一睁眼，七点，也不算早，吃了碗绿豆百合粥，出门了。
　　 今天周一，又逢雨，小区门口就堵上了车。若是在平时，我肯定也是心急火燎，不停按喇叭，怕耽误了上班的时辰，怕领导拉下脸，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现在好了。我是自由人。心无挂碍，随心所欲。可以慢吞吞地将煤气灶的火点上，或者绕到书房先伏案写上二三个时辰。兴趣来了，泡一壶金骏眉，坐在阳台茶海旁，看满天的阳光蹈空而来。
　　 到石湖把车子停好，走到古观音堂要十分钟。北京买的青花布鞋，我爱煞它了，踩在湿润的柏油路上，没有一点声音。绮亭桥、梅溪桥……梅花落，梨花开，似乎数不清的意象在桥与桥之间闪现。
　　 不觉已到绿荫掩映中的古观音堂。到义工部签名。小王，安排我把会客室打扫干净。拖把、抹布、水桶都是专用的，不可搞混。拖把要拿到外头的河里去洗清污浊。完毕之后，刚坐下，又有人招呼我到厨房做下手，洗菜，切菜，西红柿要切成块，包菜要切成丝，寺庙里的水要节约用。师父的碗筷也是专用，要小心摆放。小王又在向我招手，他估计是寺庙里义工部总管，叫我把几根钢筋管子搬到另外一个房间……我说我想去听经，他说，一样的，一样在做事，一样在修行。
　　 下起了雨。大雄宝殿里在做法事。三位法师身着袈裟，青褐色，还有皂色。六位居士身穿黑色裟衣，磕头作揖。诵经如仙乐。木鱼声不断，它应是在念：“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我不敢冒然闯入，只在殿外站立，默默听，雨丝飘飞不断，廊檐下角落有一尊花岗岩观音菩萨垂下双目静坐。旁坐一尊黑色弥勒佛还未完全从包装箱里取出，袒露上半身，笑意盈盈侧看着旁边的观音。
　　 寺庙外墙摆放着一些石碑。其中一块，上有文徵明的抄写的《心经》，下有唐寅画的观音像。配在一起，便觉心魂惧动。在这样的古观音堂邂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细想，文唐两人昔日在常石湖边转悠，参禅念佛，自然会留下笔墨。
　　 同渡法师，界因法师，还有一位，不甚清楚，应是负责法事、财务等方面的。都年轻俊逸得很，属于七零后。同渡法师是前几日认识的，清秀，寡言，执一扫帚在台阶上来来回回扫。没有叶子。也继续扫。中午我和居士们吃素斋时，他送来三个馕饼，微笑了下。水墨的线条忽浓忽淡。他的袈裟在风中吹开了弧线。界因法师是住持，操劳事情太多，面有倦色，他问我，有事吗？中午我得先休息下。我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提着拖把去河边，河水碧青，蒹葭杨柳似汀州。上方山的倒影也能看见一些。寺庙里有三只小狗呜噜唔噜在墙角叫唤，一只黄，一只黑，一只白，可爱。
　　 我做事完毕，坐在大殿，见一清代拓印版线装书《金刚经集注》和《心经集注》。
　　 于是翻阅轻声诵读：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有花有月有楼台】
　　 阳光西斜，穿过竹林。色彩是没有声音的，但有一双伶俐的脚，它跳跃或者漫步。终于听到佛乐缠绕，吟诵声里有种懒洋洋的意外之美。隔着时空，庙宇的铜铃在清风微送下叮当作响。鸟雀呼晴，蓼蓝天宇中落下了它们灰白的翅膀。我游荡。离开体制后的游荡，内心更加纯粹与简单。
　　 罄山崇恩禅寺，掩映在山林里。我是在酒后，在晕乎乎的午觉后，蹑足其间。我穿着我心爱的青花布鞋，它成了我的旅伴——我在苏州、宜兴的寺庙间穿行，有人在微信上弱弱地问，你不是想出家了吧？然后是捧着嘴笑的表情。我也哑然失笑。仲夏之初，牵牛花、蜀葵、月季开得动人魂魄，我有心出行——我要日日看花，一日有一日的领会。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罄山始祖的天隐圆修禅师在最年轻的花开时节，听到了《楞严经》中一句，遂有了生死事大，出家为僧之念。天气很好，群山蜿蜒几十公里，暖水瓶中我还带着中药，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喜欢着一切随意的出行，如张旭的狂草《肚痛帖》，急骤率性而成。
　　 大雄宝殿的绿色铺垫上，绣着亭亭而立的一株株荷花，粉嫩的莲瓣，深红的韵，而光线是绕过屋檐穿了窗棂，溯洄从之一番后，才得以靠近水中伊人。殿中竟无一僧人，他们都在隔壁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早课药师，晚课弥陀。大殿内药师佛和日光、月光菩萨沉静地看着我。我双手合十，三叩首跪拜。
　　 和罄山寺结佛缘的，有顺治皇帝。他常到这样一个荒僻之所来拜谒玉林通琇禅师。君臣徒师，常相问答。禅是生命？禅是生命的减法，且是彻底的减法，直说之，它就是生命的归零。所以，顺帝驾崩，是出家，还是其他？至今仍是一个世间之谜。至乾隆，御书“天下第一祖庭”，更使罄山寺禅风兴盛。
　　 水缸中的睡莲，懒懒的，浅浅的，伸了个腰，倏忽又睡去，做着一团紫褐色的梦。依山而筑的殿宇，自有一番恢宏气势。满目青山，镜照万物。我似乎成了苏轼，明月青山皆我所有，一个人，独看，独享，独恋。墙角挂着一块旧木牌，木牌上有若干个小木条——仿佛机关单位工作人员出勤一栏表，我细细念名字：法净、圆胜、圣觉、妙龙、龙文、隆琇、昌勇。皈依前，他还有红尘俗世中的名字，张磊也好，柳承也好，有父辈的希望或寄语——受戒了，师父另取法号，他亦不是原来的他了。
　　 斋堂里有戚戚簌簌婆婆们言语声，很有野趣。一声高，一声低。笑声也是一团团，谈论着婚丧嫁娶。打板子，吃晚饭。素菜炒得很油，一桌桌排开，有僧人邀请我们一起用膳。吃得干干净净，不敢有一点浪费。灶台很大，冬瓜葫芦滚在墙角。在这儿，执帚扫地，担水砍柴，都成为了修行妙道。妙龙小师傅，见我摆弄相机，探头问什么牌子的。一时间，嘁嘁喳喳，竟像是在幼儿园中，孩童一样的天真、自然都抖露出来。问其老家原是南通，隔着一条江就可到达。
　　 上台阶，再上楼台，眺望，庙宇的屋脊上是“法轮常转”四个字，远处是“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的诗意。八大山人的八哥虽独占枯枝、立处孤危，但也仍在看世界。世界多好啊，一派天机，一片盎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得自无心的诗句有着最应缘，最当下的本质。
　　 月亮还没升起来，我已经念想着它了。
　　 到七点，罄山寺鼓声会响起，回荡在山林里，该是怎样的感觉。
　　 可惜我无福消受了，司机在催，暮色降至，有朋友在等。我坐在车里想象：那一朵莲花，在梦境外摇曳。月亮升起的时候，它伏在水缸沿，酡红着脸，吐一首小令。再睡去。
　　
　　 【万古长空】
　　 夜半惊醒。感觉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点不知身置何处的小茫然。
　　 拉开窗帘，夜幕中看见宜兴繁华的街市，红黄蓝绿各色都有，蜿蜒的马路，车流依旧，像无声电影中的一幕，有温婉的情绪。混混沌沌，继续睡，然后懒懒地睁眼瞧，天色大白，有水汽的氤氲笼罩江南。脑瓜也渐渐澄澈，我在阳羡，在一个有松声竹林声溪水声的好地方。白居易曾在此喝茶，王昌龄在东氿玩月，而李商隐怅望西溪水，只觉“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披衣，吟诵，似乎我也回到了唐朝。喝一碗白米粥，酱菜、萝卜干，这样的搭配很爽口。继续上路。宜兴的寺庙很多，金沙寺、碧云寺、寂照寺、中隐寺、宝莲寺、大芦寺、芙蓉禅寺、九峰禅寺……唐宋起建的禅院颇多，且一律在林木苍翳、清池荫密处。参禅悟道，在当时就是一种日常所需和时尚了，来，来，喝一壶茶，听一段公案，泼一下墨，日头就这样从东又到西了。
　　 闲适，自在，缓慢，谛听。
　　 从现在起，我想可以按照我念想中的方式去自在了。听着心灵的召唤走。——司机师傅问我去何处？我说，大觉寺。
　　 好几年前去过大觉寺，是春暖花开时的一次笔会。如今二期工程已竣工，恢宏的庙宇殿堂值得一看。师傅很善解人意地说：“我在车上等，你慢慢看好了。”
　　 进门，看到的便是用泉州白麻石雕刻成十八罗汉像。有大迦叶尊者，出生高贵但少欲知足；有妙贤比丘尼，姿色瑞丽面容姣好。他们结佛缘，得圣果。摒弃了世间名利诱惑，只在竹叶从里冥思微笑。罗汉像前有三五男人走过，其中一位说：“领导，上面大殿里有求签的，很准，您去求一卦，看看能不能继续升迁。”貌似领导的人呵呵在笑。
　　 我对路边佛幢上星云大师《佛光菜根谭》的语录感兴趣，“世间最好的东西，是欢喜。世间最贵的善举，是结缘。世间最大的力量，是忍耐。世间最大的愿力，是发心。”手机拍下来转给了要好的朋友分享。“世间最好的东西，是欢喜。”说得太好了，一切言之有情。欢喜得不得了，欢喜得要死了。欢喜他明亮的眼睛，欢喜一只蚂蚁，欢喜一壶好茶，欢喜一个词语，欢喜无所事事、孤云独去闲的状态。
　　 去往大雄宝殿，没有台阶，却是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坡度。边走边仰望，庙宇在深处、远处，只一层，但看到了飞檐翘角。再往上走，庙宇呈现出两层结构，仿唐建筑，气魄宏大，浑厚精深。微汗，但不碍事，清风在袭来，我是如此享受一个人爬坡的过程，山脊上有一片紫色的野花在冲我笑。一比丘尼戴着眼镜，她扬着头，光洁的额，脚步轻快。风吹起她的僧衣，飘逸灵动之美尽显。她看到了整个天空。我也在仰望，——朋友发来短信，说：“发心，是何意？不解。”
　　 我向大殿内的比丘尼请教“发心”二字。她回答：“发心，就是要发菩提心，发善心。学佛就是学习本自具足的佛性。”我点头，似乎明白了。
　　 归去的途中，见茫茫云湖。忽然想到了唐寅的一幅图《苇渚醉渔图》，烂漫，一派天然，醉并非真醉，而是合光同尘，与物无隔了。画家在图上题诗“插篙苇渚系舴艋，三更月上当篙顶。老渔烂醉唤不醒，起来霜印蓑衣影。”绢本，设色。张大千爱极了此画，连敲四方鉴藏印。
　　 这苇渚，不知道在何处，我也无从考证，冥冥中似乎可以和西渚相连，姑且认为，唐寅云游至此，随缘作主，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