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僻静而狭小的密室里，我静静盘膝而坐，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开始运功调息。
　　 一堵墙挡在我的前面，隔绝开了外面的纷纷扰扰，让我仿佛远离了尘世。这里如此安静，几乎让我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
　　 我以为，我能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心一旦受伤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愈合的……
　　
　　 香炉里的烟气袅袅上升，在我眼前渐渐晕成迷离一片。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感觉到周身血脉受滞而通行不畅，丹田翻腾如波涛汹涌，仿佛就要炸开了一般。
　　 我知道，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胸臆间翻腾不息，一口鲜血控制不住地从我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在胸前的衣襟上，如那日血溅上白梅一样……
　　 浑身脱了力似的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我的意识渐渐飘忽不定，可目光还是望着石门的方向，带着几分期望。
　　 是的，我在等人来救我……
　　 可是那两扇石门却纹丝不动，冷冰冰立在那里，似乎要冷透了我的心……
　　
　　 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那两扇石门轰然开启，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身而入。
　　 意识迷离间，进来的那人将我从地上轻轻扶起，让我坐直了身子，随后覆掌于我后背上。
　　 一股浑厚温和的内力绵绵不绝从背后传来，像风吹散久久凝聚不散的烟雾一般，让我眼前渐渐变得清明。
　　 我知道，是他来了……
　　
　　 嗅着身后那人身上淡若清风的青竹气息，我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手悄悄收回到衣袖里。
　　 暗暗握紧藏在袖里的匕首，我猛然转身，将匕首狠狠刺进身后那人的心口。
　　 鲜血，四溅。
　　
　　 血溅在我和他的脸上，看上去有些像战场上患难与共的夫妻，各自浴血，却彼此深情相望……
　　 我们是夫妻，可惜我们不是患难与共的夫妻……
　　
　　 猛的从他体内拔出匕首，温热的鲜血再次溅了我一脸，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几分诡异。
　　 我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曲悠然，我终于兑现我的诺言了！”
　　 他却好似早就料到我会动手杀他一般，笑意依旧温柔，抬起衣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血迹，“千歌……你不是最爱干净的么？脸脏了……我帮你擦擦可好？”
　　 我一怔，愣在了原地，恍然间又回到我和他相爱的那段美好时光，那时的他，也是用衣袖轻轻拂去我头上的落花……
　　 只是，想到他的手曾经牵过别的女人的手，我还是忍不住愤怒。
　　 我姬千歌的东西，即便再好，但沾染了别人的气息，我宁愿死也要把他毁去！
　　
　　 千歌，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他缓缓倒在我怀里闭上眼睛渐渐没有了气息的时候，我心里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报复的快乐还是失去爱人的痛苦。
　　 我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如他，杀不了他，所以用自己的生死赌了一局，赌他会来救我。
　　 我赌赢了！
　　
　　 “曲悠然死了，他终于死了！”
　　 我仰天长笑，笑得苍凉，笑得绝望，直笑得泪水簌簌落下，冲淡了脸上脂粉的颜色。
　　 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可惜他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
　　 我将曲悠然从怀里放下，让他的身子平躺在地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
　　 白色的衣，红色的血，我再次想起那日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气急攻心吐在白梅上的那点点滴滴的血……
　　
　　 在我和他成亲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我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我的一切都不愿与别人沾上关系，哪怕是碰一下也不可以！哪怕我死了，也要我的一切跟着陪葬！
　　 可是，他还是背叛我了，娶了另外一个女人……
　　 然而，曲悠然死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过的疼痛。
　　 我想，我毕竟还是爱曲悠然的，即便他背叛了我，与别的女人成亲……
　　
　　 我收敛思绪，漠然的从密室里出去，任身后那两扇笨重的石门慢慢合上。
　　 密室外，所有黑巾覆面的灭情教女子都单膝跪在地上，见到我出来时，模样虔诚，齐声高呼，“教主英明神武，千秋万代！”
　　 我挥手免了她们的礼，面无表情的下令，“杀！杀光世间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
　　 说罢，我拂袖转身，朝她们身后的风雪中走去。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渐渐迷蒙了我的身影。
　　 从此，这世间不再有圣女姬千歌，有的只是灭情教的教主姬无悔，传说中的那个喜怒无常且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妖女……
　　
　　
　　 【二】
　　
　　 我一袭黑衣，负手立在山巅之上，俯看着脚下的万里云海，身后是黑色的梅林。
　　 在我的命令下，山上的白梅一夜之间都被用墨染成了黑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层黑色的烟雾笼在上面。
　　 我爱这深沉的黑色，这是夜的颜色，因为黑夜总是伴随着寂寞。
　　 有风吹过，只觉得周身是不尽的寒冷。
　　 身在高处不胜寒，高手总是寂寞的……
　　
　　 身后有杀气渐渐逼近，我敏锐的察觉到了。
　　 我唇角划过一丝轻笑，“真是不自量力！”
　　 话音落下时，一把剑已经从身后疾速刺来，仿佛下一刻就能穿透我的心脏，“妖女去死！”
　　 可是，行刺的人大概没有料到，我能单手接住他的剑。
　　 不，确切的说，我用了两根指头就轻轻松松夹住了他手里的剑。
　　
　　 我稳稳立在原地，与他相视，身后墨发飞舞，黑裙飘飘，如卷起一阵黑色的云雾，仿佛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他惊骇的看着我的脸，面色苍白，“你……你……”
　　 “你是想说我和圣女姬千歌长得像么？”我冷笑，两指在剑上轻轻一弹，那把剑轻易就被我折断成两截，掉在脚下的雪地上，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人有黑白两面，圣女姬千歌只是我的另一面……”我轻挑眉头，一脸轻蔑地望向他，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可是，我现在是妖女姬无悔……”
　　
　　 他立在那里，对我的话似乎有些不信。
　　 “做我的男人，我或许会饶你一命……”我笑得邪魅，挑起耳畔的一绺长发在指尖缠绕，模样十分轻佻。
　　 “真的吗？”他诚惶诚恐的问道。
　　 “就冲你说的这句话，我就决定杀了你！”我表情倏然变得阴冷，轻轻抬手，一掌印在他的胸口。
　　
　　 他应声向后倒去，从山崖上跌进了崖下的万丈深渊，我不屑一顾道，“那些为了生命而放弃爱情的男人，是不值得我去同情的！”
　　 都去死吧！世间没有一个好男人！
　　 我冷冷转身，可是，在看到梅林中的那道不染纤尘的白色身影时，我止住了脚步……
　　
　　 在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与曲悠然有着惊人相似的眉眼，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那个男人现在立在梅林里，手里拿着书卷，吟诗的声音十分清朗，看向我时笑意也是温润儒雅。
　　
　　 纵然那个男人音容笑貌与曲悠然完全相同，可我知道，那个男人不是他。
　　 因为，曲悠然和那个号称“妙手仁心”的医女蓝湄儿都已经被我亲手杀死，挫骨扬灰了……
　　
　　 我痴痴望着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没有质问我为何杀人，只是问了我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叫无悔？”
　　 是呀？我为什么要叫无悔？我有些迷茫。
　　 不过，片刻后我就冷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做什么事情都不后悔，一辈子也不后悔！”
　　 “是吗？”他淡淡说着，温文尔雅，但仅仅两个字就让我心惊胆战。
　　 我想，杀了曲悠然是我今生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
　　
　　 “你可愿意做回以前的姬千歌？”他温声问我。
　　 “不可能！”我冷冷一笑，“我说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是吗？”他淡笑，依然是那两个字。
　　
　　 【三】
　　
　　 那个男人被我带回教中，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惶恐，从容淡定，仿佛早已经料到我会带他来这里一般……
　　 他从来都不叫我妖女，总是温柔的叫我千歌，就像昔年的曲悠然一样……
　　 那是多么久远的回忆啊？我心里感慨，忍不住又想起我和曲悠然之间的故事……
　　
　　 那时的我，还是轻音山上的圣女姬千歌，一辈子不能有爱，也不能有恨。可是，机遇巧合之下，我邂逅了曲悠然，日久生情，不能自拔……
　　 我从来不知道爱情的滋味有多美妙，等我尝到时，便深陷其中，不想回到现实。
　　 可是，我是轻音山上的圣女，只能保佑人们能姻缘美满，百年好合，自己却不能爱……
　　
　　 那时，我总是私下里找曲悠然，和他一起弹琴，一起唱歌。
　　 他常常对我笑，笑得温柔而暖心，让我为之痴狂……
　　 和曲悠然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我们瞒着所有人，沉浸在美好的爱情了，忘了尘世间的一切。
　　 我以为我和曲悠然能天长地久，可是，老天总是不遂人意……
　　
　　 轻音山上的长老们知道我爱上曲悠然时，勃然大怒，要求我立刻断绝与曲悠然之间的来往，并去断崖潜心思过。
　　 “我执着追求爱情有什么错？为什么我不能有爱的权利！”我大声抗议，力图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凡人为什么是凡人？就是因为他们有七情六欲！而你是圣女，与凡人完全不同！”
　　 圣女又怎样？圣女本来也是凡人！我的理智渐渐被心里所有的不满和委屈给淹没，瞬间全部爆发出来了……
　　
　　 我忘了自己究竟在轻音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鲜血染红了所有的桃花，红艳艳的一片，触目惊心。
　　 “千歌，你……”闻讯赶来的曲悠然看着遍地的尸体，温雅的笑容刹那间湮没。
　　 “悠然，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们相爱了……”我虚弱地说着，无力的晕倒在他的怀抱里……
　　
　　 那次醒来后，我的性格大变，在轻音山收了不少女弟子后建了灭情教，成了教主。
　　 灭情，不是灭绝爱情，而是灭了除了爱情之外其他的情。
　　 “千歌，你变了。”成亲后，每次曲悠然看向我的眼神总是夹杂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悠然，你也变了，你对我对我的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我有些伤感。
　　
　　 我怕失去我的一切东西，尤其是曲悠然……
　　 可是，自从曲悠然带回一个叫蓝湄儿的医女回轻音山之后，他就越发对我疏远了，甚至我觉得他对我的笑都是虚情假意的。
　　 直到那日，我在梅林里，看见了曲悠然握着蓝湄儿的手，气得吐血……
　　
　　 曲悠然是我的！谁也不能将他从我手里抢走！无边无际的恨意在我心中蔓延，我容不下蓝湄儿，所以我要杀了她！
　　 可是，当我重创蓝湄儿的时候，曲悠然竟然阻止了我，并抱着蓝湄儿去疗伤，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焦急。
　　 看着曲悠然的身影离我远去，铺天盖地的恨意将我彻底席卷，让我几乎疯狂。
　　 我恨曲悠然的变心！我要杀了他！我的东西，宁愿毁了也不要送给别人！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我闭关修炼的那几天，曲悠然竟然背着我与蓝湄儿成了亲！
　　 嫉妒让我再次丧失了理智，我不顾一切的执剑冲上去，一剑刺穿了蓝湄儿的心口！
　　 “千歌！”看到蓝湄儿在他面前断气倒下，他神色不忍，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用力大得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咯咯直笑，“曲悠然，我杀了你喜欢的女人，你很恨我对不对？反正我功夫没有你高，打不过你，你就杀了我吧！”
　　
　　 曲悠然到最后也没有对我下得了手，只是对我不再亲热，见面也形同陌路。
　　 不爱我的人，心不在我这里，我痴痴守着有什么用？既然曲悠然不杀我，那我就要杀了他！我看着沉沉的夜色，面上是冷冷的笑……
　　
　　 【四】
　　
　　 我的头发很长很长，不便梳理，所以我就随意让它披着，在时光流逝中越来越长，随风扬起时，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黑色迷雾。
　　 可是有一日，那个与曲悠然很像的男人挽起了我的长发，用一根细细长长的木簪。
　　 “千歌，”他问我，“一辈子有多久？”
　　 “只是朝朝暮暮而已……”我思索良久沉吟道。
　　 “千歌……”他淡笑，如清风般温和。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梅林时，我这才惊觉那片梅林里的用墨染黑的梅花已恢复成白色，雪一般的纯洁，雪一般的白。
　　 “千歌，我舞剑给你看可好？”说罢，他已从腰间拔出剑，在我面前舞了起来。
　　 他姿态优雅，一招一式舞得都是如此流畅，行云流水。他白色的身影穿梭在黑黑的梅枝掩映里，像一幅浓墨淡彩的水墨画，美好得不像真实。
　　 剑光闪闪，剑尖上如朵朵白梅盛放，他朝我淡然一笑，天地霎时间仿佛黯淡了颜色。
　　 “曲悠然……”我喃喃出声。
　　 这场景何其熟悉？俨然就是我和曲悠然在一起的时候所经历的……
　　
　　 长剑一旋，剑刃划过枝梢，一枝白梅已被削了下来。
　　 我怔怔的望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长剑上的那枝白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接下来。
　　 “送你的。”他朝我笑，跟当年的曲悠然一模一样。
　　 白梅在周围纷纷扬扬坠落，我终于拿起了剑尖上的那枝白梅，缓缓走向他，“你是曲悠然，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