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民歌的怀念(短篇小说)

精品 【流年】民歌的怀念(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58发表时间:2013-06-11 19:48:26

梁阿六是卡西村第一个看见日本鬼子的人。对于梁阿六来说,1943年秋天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当时他正在坳上的地里收红薯,他用锄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刨挖着松土,丰硕的果实令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尽管这是别人的地,他只是一个雇工而已,但他总是对自己的劳动充满着激情,因为他所从事的这一切都与一个女人有关――水玲那俊俏丰满的躯体时刻在他面前晃动,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鼻子尖上。不,她其实是站在他的心尖尖上,经常站得他隐隐作痛。
   梁阿六冲着水玲才到何四家打工,这在卡西村是妇孺皆知了,也包括何四在内。孩子们结伴在村口的河边上玩,最喜欢撮起嗓子齐声高叫:
   何四请阿六,
   阿六不知足;
   何四赔夫人,
   阿六折了兵。
   何四睡不着,
   阿六不得醒。
   何四与阿六都不太在意这些,只是水玲听见了脸红得抹都抹不开,孩子们见了便更唱得起劲,直到把水玲羞得落荒而逃,他们才哈哈大笑地找失散的小牛犊去了。
   水玲的娘家就住在梁阿六的隔壁,她比阿六小一岁。娘儿俩窝在一个斗大的草屋里,靠阿六家的接济打发日子。
   阿六的父亲和水玲的父亲因贫穷而结伴去了北方。其实他们走的时候心里也没个准,只是听说北方多沙,沙里能淘到金子,他们就想去碰碰运气。这一去杳无音信,后来又有村里或邻村的去北方,阿六娘和水玲娘就托他们顺便打探消息,但那些人都是有去无回。三年后,倒是阿六的父亲回来了,他孤身一人,身上穿的竟然还是去时的那件衣服,一个个大窟窿显示出见了世界的样子。
   阿六的父亲对着闻讯赶来的水玲娘痛哭流涕,他嘶哑着嚎叫道:“我们在河北碰上了土匪,他被冷枪击中了脑袋,没留一句话就偏过去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水玲的父亲。水玲娘当场晕倒,半天吐不出一口气。阿六连忙把水玲娘扶到屋里,一边喊,一边用毛巾绞着冷水敷在那张苍白如纸的额头上。水玲也几乎晕过去,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娘,像一个怪物看着另一个怪物。阿六不觉得有什么悲恸,他已经麻木了,即使回来的是水玲的父亲,是他的父亲死了,他也不会悲恸的。他已经麻木了。他的耳朵被刚才父亲的嚎叫震木了,他到现在还没有感觉到那是他父亲,除了面熟外,声音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也许那是狼的声音。阿六想,他知道北方有狼。
   水玲娘终于醒了。她像从土里钻出来,颤颤歪歪地走了回去。阿六看着她的背影,像他在山上砍柴时看着某一棵树的背影,那瞬间的悲伤和衰老深深地镌刻在梁阿六的心坎上。他第一次觉得死亡离他是那么近,这个可怕的幽灵践踏了他们的生活,同时又神奇般地拉紧了他和水玲家的距离,当他再看到水玲的时候,他的感情深处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经常在他家出入的姑娘,一直让他喜欢,这种喜欢使得每一个辛劳的日子都生长出一些乐趣。而今,当陡生的变故袭击了水玲,阿六突然有一种想用自己的身体去置换水玲的愿望,他比她强壮多了,可以抵挡一切风雨。
   晚上,梁阿六横竖睡不着,与其说躺在床上,不如说陷在娘的呻吟里。以前他也听过娘的呻吟,那种流淌着欲望的呻吟几乎是梁阿六每天入睡前的必修课。他以前一直纳闷,娘在床上怎么会发出这样像野兽一般凶猛而又痛快的呻吟,娘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后来,他自然明白了。他就是在这种熏染中成为一个男人的。而今晚,娘的呻吟分明更加沉重与迫促,阿六知道,父亲是在把三年的离愁别恨都一古脑发泄在娘的身上,他不禁为娘捏了一把汗。
   梁阿六想象娘不堪重负的样子,心中一阵燥热。他索性披衣坐起,直到那边停息为止。
   梁阿六从他娘肚子里落下时,排行第六。但他是第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下面稀稀落落的还有两个弟弟,阿七和阿八,隔他又拉了一大截。
   梁阿六时常送些米、柴或蔬菜给水玲家。水玲娘大概已从丧夫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她每次笑吟吟地迎送阿六。水玲则不太作声,低低地叫一声“阿六哥”,递上一碗水,就踅进房里。阿六的视线常常被水玲飘荡的衣襟拉得长长的,扭得乜乜的,欲藉此偷得一点房里的秘密,但他的眼里总是空空的,尽管门开着。那房子像一张饥饿的嘴,梁阿六下决心凭自己的能力把它填满,却又感到它深不可测。
   水玲家显然不仅丧失了劳力,而且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精神。幸而巴赖邻居顶着,这个露出颓相的破家才延续着不紧不慢的日子。
   阿六的父亲对阿六说:
   快立秋了,去帮水玲家打些柴火吧。
   阿六说:
   好。
   阿六现在越来越不爱讲话了,口头上总是那几个很简省的字,就像身上总是穿着那件马褂一样。
   阿六到了卡西山尾。贫富把卡西山分为头和尾两截,头特别大,从村口绵延到村尾,约两里许,属于地主何四的地盘;尾则是村尾崛起的那一部分,高约百米,为村里另十余户人家共用。
   阿六一口气砍了十几捆柴,他的肚子有点受不住了。太阳已爬上了中天,阿六把刀丢在地上,找到一颗柿子树,梭上去摘了一口袋柿子。阿六刚下来,坐在扁担上,准备享用他的中餐时,他看见了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在林梢间晃动。
   水玲给他送饭来了。
   是一缸子稀饭,上面浮着两只烧辣椒。阿六盯着缸子看,他把送来的中餐当作一种风景,觉得怪有意思的。他把那两只辣椒想象成阿六和水玲,脸上不禁就有些辣辣的了。
   怎么还不吃?都快凉了。
   水玲的声音真好听。阿六来了食欲,端着缸子将稀饭灌进了肚子,那两只辣椒也随着咕咙咕咙的响声,欢天喜地进了洞房。
   饱不饱?
   饱了。
   那你吃这么快?
   阿六没有做声,他歪着头去看水玲。水玲身上的对襟小衫明明白白地告诉了阿六,水玲那迷人的长势。
   水玲……
   阿六刚有话要说,喉咙里就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只好干咳几声。
   水玲说:干嘛?
   水玲……
   阿六又正要说,喉咙里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又只好干咳几声。
   你怎么啦,不舒服?
   阿六勾下了脑袋,他的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的,而是整个脑袋发出来的:
   水玲,我要你跟我做老婆。
   这句话吹了一朵红云贴在水玲的脸庞上。水玲咬着嘴唇,手指在地上不停地画圈。阿六望着水玲的手出神,他不知道那些圈的意思,也许那些圈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阿六见水玲分明咬着嘴唇,却听到了她发出的声音:
   我得问我娘。
   阿六咽了一泡口水,说:
   水玲,我还没饱。
   你口袋里不是有柿子吗?
   我不想吃柿子。
   想吃什么?
   吃你。
   水玲警觉起来,慌忙说:
   不行,你莫乱来!
   水玲霍然站起,她的面色变得青紫,原来的红飘到了阿六的脸上,且漫成彤红的一片,袭到了耳根。阿六怯怯地说,像是自语:
   让我摸摸你的手,好吗?
   水玲听见了。她依然坐下来,把手伸过去。
   阿六接了这只手,小心翼翼地摩娑着……而后,他捡起地上的刀,奋力向那些灌木砍去,仿佛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水玲就一直陪着阿六,帮他捆柴,擦汗。忙碌之中,他们发现时间换了一副面孔,卡西山正沐浴在黄昏祥和的光辉里。该要收工了。把捆好的柴堆起,剩下的一担由阿六挑在肩上,后面跟着水玲和阿六的爱情,下山了。
   阿六把柴卸在水玲家的地坪里,听得水玲在说:
   门关着,我娘未必出去了?
   阿六和水玲一起上了阶基,忽然从窗子里传出异样的响动。他们弯下身子,透过旧布帘上的一个小洞,朝里面望去。他们的眼睛双双被一团白光击中,不知是疼痛,还是惊讶,他们的嘴巴撑得天大,像争着要把那个小洞吞下去似的。
   水玲看见了她娘,被一条干瘪的雄性压住了。
   阿六看见了他的父亲,扭动在一堆白嫩的尤物上。
   他们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景象,但他们看到了相同的本质。呆了好久,他们才明白,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事物,只是角度不同而已。于是,阿六和水玲又互相对望着,嘴巴依旧张得老大。阿六猛一低头,风一般窜开了去。
   阿六回到家里,娘正等着。从锅里端出来的热饭,耸立在阿六面前,把阿六熏得很烦躁。他手里拿着筷子,好久还不动。
   “阿六,你脸色蜡黄的,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娘问。
   “没有,刚回来想歇歇。爸呢?”阿六故作镇静。
   “他说找何四借点谷,给水玲家送去。你没看见他?”
   “没。”
   过了一会,阿六的父亲回来了。他扒光了阿六留下的一大碗米饭,然后径直上床睡觉了。
   中秋的夜晚,娘要阿六送几块煎饼过去。阿六出门,险些一个趔趄,才发现今夜十分模糊,月亮被一团浓黑的云死死地纠缠着。近处的卡西山森森地刺向天空,仿佛是那乌云的帮凶。阿六敲着水玲家的门,开门的竟是一个男人:
   何四。
   何四五十多岁,头发稀落,两颗门牙格外突出,极像架在茅屋粪缸上的两块板子,又黑又黄。一只水烟筒不离手,走路都要吧嗒几口。他是这个村里唯一的地主,过着优裕的生活,但人却一副猥琐的样子。村里人都说他老实,对他没有恶感。他的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大家也没有什么不平衡,认为他天生就应拥有这些。他先后讨过三个老婆,都病死了。瞎子们说他额凹颧鼓,是克妻的八字。幸而他有一崽一女,都在县城读书,算是没断香火。他一个人守着东西厢房十余间屋子,就雇了五个长工,帮他作田,砍山,也做伴。
   何四见是阿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衔着烟筒的嘴熟练地叫出阿六的名字,然后用他的门牙把阿六招进了屋。阿六感到何四像一根又细又软的绳子,要来套住自己。而他竟然低下头来,没有一丝抵拒的意思。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四叔。
   水玲娘谢过阿六。水玲则卷在墙角的椅子上,对阿六的进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这真是怪得很。阿六迟疑了一会,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乖张起来,阿六敏感到他们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而这件事显然对他或他家不是毫无关系。他匆匆告辞出来。月亮还困在云里,阿六听到了他父亲在那边打山歌:
   十五云遮月呀,
   看不见妹妹的脸;
   十五月追云呀
   看不见哥哥的心……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第二天晚上,那一轮明月很神气地挂在西天,它已完全摆脱了昨晚的阴影。水玲穿了一件新衣服来找阿六,要他陪她去卡西河边寻一样东西。
   阿六问什么东西。
   水玲说,去了就知道了。
   卡西河在卡西村口上,河不宽,水却很急,就像个子小的人肉多,给人气喘呼呼的感觉。阿六和水玲到了河边,阿六一边走一边脱下马褂,逗得水玲哧哧直笑,说那东西不是掉在水里。阿六说不是掉在水里要我来干吗。水玲说不是掉在水里你就不能来吗。阿六问那在岸上么。水玲说也不在岸上。阿六说水玲你今天怎么啦。这句话有如一张网,倏忽收走了水玲脸上的乐劲。
   水玲坐在一颗棕树下,随手扯了一根青草咬在嘴里。阿六不明究里,也坐了下来。问:
   你怎么不找你丢掉的东西呢?
   找不到了。
   还没找怎么知道找不到?
   是的,找不到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丢了魂。
   还玄哩。
   阿六哥,我不是开玩笑。我要出嫁了。
   耐不住了?难怪找我出来罗。
   不是你,是何四。
   何四?他五十老几的人啦,你要跳火坑啊!
   昨天你来我家时,何四正好在同我娘谈这事。我娘同意了。
   那我去找你娘!
   没用的,彩礼都收下了。我娘说你家人性好,但人性不能饱肚子,在富贵人家稳妥,不愁吃穿,一辈子容易过些。
   他八字硬,你不怕……
   命好克不住,命不好就认呗。
   那你也同意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得听我娘的。
   水玲,我只要你做老婆!
   阿六哥,这辈子看来是不行了。但老婆还不是个名份,心是系不住的,我今晚都给你,我不就是你的人了!
   水玲水灵灵的样子令阿六无比激动。他身体里涌荡的洪流就像眼前的卡西河,狭窄,奔涌,而又无休无止。他渴望与另一条河融汇在一起。他不觉已把水玲放倒在草地上,双手急浪般卷走了水玲身上的衣服。可是,当那一段宛若流水的藕白的身子跃入阿六的眼帘时,他蓦然想起了那个黄昏他父亲和水玲娘绞在一团的情景,沸腾的血液顿时凝固。阿六跪倒在地,双手捂面。
   水玲,我就是要那个名份。
   他呜呜地抽泣起来。哭声流进了河水里,把水中的一轮圆月搅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水玲抚着阿六的肩膀,说:
   我们回去吧。
   下个月的黄道吉日,水玲坐进了迎亲的轿子,在一阵喧天锣鼓中开进了何家庭院的大门。全村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在酒席上安排了座位,整个村子成了一串长长的鞭炮,鸣响着热闹和喜庆。阿六独自仰躺在卡西河边的草地上,咀嚼着一根苦涩的青草。
   何四要把比他小十岁的岳母娘也接过去孝敬。水玲娘不肯。不知什么缘故,她愿意守着自己的那一椽茅屋,守着孤独与清贫。也许,她认为,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

共 16431 字 4 页 首页1234
转到
【编者按】1943年是抗日战争开始的第六年,结束的前两年。对于卡西这个村子,一定是深深地隐藏在卡西山的怀抱里,直到最后才被凶狠的日本人发现。发现之前,卡西村是一个荡着民歌的普通山村水乡,梁阿六、水玲这一对青梅竹马,被水玲父亲意外身亡和水玲被逼嫁给何四而被生生分开。何四的性无能,以及他“大度”的允许妻子水玲和阿六公开偷情,让三个人的关系怪异的和谐着。但这又仿佛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人们注定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那苦苦的味道始终弥漫在村子里,如那民歌一般,嘹亮着月儿始终无法追上云儿的无奈和哥哥妹妹注定的分离。井原说是为了收集民歌来到中国,他对中国民歌的喜好记录,原本不掺假。但事实上,他依然把灾难带给了这个山村。最后他剖腹自杀,是良知的闪现。但依然不能更改日本对中国侵略带给中国人民的伤害。原本只是带着风俗风情的民歌中,掺杂了无法祛除的悲凉。这是中国人民血泪的控诉,是泣血的歌唱,被世世代代传唱,永远铭记这不能忘却的记忆。本篇小说人物刻画丰满真实,语言简短犀利,情感直白不矫情,插叙的手法让苦中带着丝丝的甜。让人重温仿若隔世的美好,并深深铭记不可更改的历史。问好作者,感谢赐稿逝水流年,荡着民歌的文字,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120035】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6-11 20:33:11
  文章似乎还有深意,但能力有限,恐揣摩不当,烦请指正、包涵!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14 08:10:4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