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滨：亦狂亦侠更温文】
　　 袁滨兄喜欢龚自珍的一首诗：“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难怪，因为这首诗最为贴合袁滨自己。在袁滨身上，狂、侠、温文的成分都有，但不是三分天下，而是狂侠占一半，温文独占一半，因此我把龚诗中一句改为“亦狂亦侠更温文”，作为本文的题目。
　　 未见袁滨前，从朋友处耳闻其日进斗酒、重诺轻财、侠心仁义等种种故事，即不胜区区向往。8月8日晚8点零8分，他几乎把我从的士上扯下来，搂在怀里，我一颗心“咚”地应声而落，踏实了，找到组织了。山东之行见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袁滨。天晚，但还得洗尘，袁滨对我的滴酒不沾早有准备，他邀了几位当地诗人好友，碰得酒雪粉飞，啤沫四起。十七瓶下肚，已近零点，我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却一定还要陪我去宾馆对面的古商业城逛街。我当然也有此雅兴。逛过街后，他顺路回家。第二天，在带我去聊斋路上，他兴冲冲问我：“昨晚我们逛大街是八点还是九点？你嫂子硬说过零点了，我们吃过晚饭就去的，你说怎么可能？”我听了哈哈大笑，心里对嫂子怀着无比的同情。
　　 在新泰，阿滢兄跟我讲袁滨的笑话。说有朋友访问周村，袁滨盛情接待，酒喝得不亦乐乎。三巡过后，朋友说，对不起，我得赶回去。袁滨的河马之躯拔地而起，一双巨掌按住那厮，目如秋水，面如重枣，声如钢蹦，说出三个字：“弄死你！”朋友吓得连连摆手，继续举杯。我对阿滢说，男人跟男人说“弄死你”与男人跟女人说“我爱你”是一回事啊，都是柔情蜜意，断不可作流氓阿飞看待，否则就大大误解我们袁滨兄了。袁滨在一旁赧颜，羞怯得像一个女孩。
　　 接着，阿滢和夫人通话，要袁滨跟嫂子说几句。袁滨立马笑容可掬，精光毕现，他通过电波对着嫂子喊话：“嫂子啊，我想你呢！你一定要去周村看我啊，你跟阿滢兄去也行，一个人去也行。你要是一个人去我一定做好三陪……”阿滢夫人到底见过不少世面，对这样的油腔滑调见怪不惊，深知亲如兄弟才出言无忌的道理。过一会，诗人石灵也和夫人通话，末了要袁滨跟这个嫂子说几句。袁滨又通过电波喊话：“嫂子啊，我想你呢！你一定要去周村看我啊，你跟石灵兄去也行，一个人去也行。你要是一个人去我一定做好三陪……”人家石灵没过门的媳妇儿可从未受过如此唐突，她委屈地向石灵哭诉：“你怎么有这号朋友，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一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成为我们奚落袁滨的名句。
　　 领略了袁滨的狂侠之气，我们再来看他温文的一面。可以说，袁滨是我的朋友中古文功底最好的一个，也是最为诗性的一个。他本来就是一名诗人，曾送过我《盈水诗草》。他的诗既日常又异常，既隽永又直截，如：
　　 一把椅子
　　 保持着沉默
　　 像疼痛的花朵
　　 在空中飘过
　　 ——《无人的时刻》
　　 杯子找不到主人
　　 一转身
　　 被别的手握住
　　 ——《人与人》
　　 马蹄声碎的诗
　　 尘封雪下
　　 ——《一场大雪》
　　 冬天从诗歌的肋骨下
　　 走进词的方阵
　　 ——《冬天的智慧》
　　 等等，句子短，转换快如飞镖，漂移隐如暗器，诗情与侠气并生，气场强得惊人。
　　 袁滨诗写得不多，他拿了写诗的灵性去读书，他的书就读得不同寻常，读得独具只眼，读得旖旎多姿。一方面，他能读出一本好书的别致与典雅，比如，他读陈平原的《阅读日本》，“此书盖纪游文字，本不足奇，但平原君清斋幽闭，冷句忽来，竟于平淡中生出新意，大有可圈可点之处”；他读闲书，能暗中感到季节更替的玄机，“秋已憔悴，寂寞的远山愈加冷清，眼前常常幻影般飘逝着叶片。季节深处，严冬蓄谋久矣”。另一方面，他读王安忆的《雨，沙沙沙》，又能读出里面“玩技巧的痕迹”，“思想的尖锐性与生活的敏锐捕捉力明显减弱”；他读李敬泽《目光的政治》，质疑其“学术真诚与出版价值”，“靠生硬的拼凑和滞涩的兜售，牵强而陈旧地图解着不切实际的概念，这更会伤害阅读的气氛……用一些廉价的舶来名词作噱头，解答一些自己也似是而非的疑问，愈加暴露了新潮评论的流行通病”。
　　 可见，袁滨的温文绝不是故作斯文，更不会文过饰非，而是直指文化荒漠化趋势中的种种虚伪与毒害，给真诚而勤奋的文化创造者献上自己的鲜花。他的大著《盈水集》中有一辑“听橹小筑书谈”，专门推介“苏州名片”王稼句其人其书，以此表示对一位真正文化人的敬意。他读了济南书生徐明祥的文集，一出手就是三篇评论，恨不得天下谁人不识君。而他苦恼于经典版本在市场阵痛中哗变成纯粹商品，严肃学术受到粗暴侵害，面对畅销书横行江湖而阅读反而成为一种奢侈的尴尬局面，他发出了高亢、激越的天问：
　　 “泛滥成灾的符号令人无所适从，贫瘠的思维定势根深蒂固，无法消解的生存矛盾触目惊心。在这样的语境下，冲破围城的桎梏，造就一片蔚蓝的阅读晴空，真的是痴心说梦吗？理想的阅读人生，期待的精神圣殿，读书距离现实真的那么遥远吗……时尚元素的发达受宠真的意味着民间阅读风尚的丧失吗？”
　　 体内血糖指数经常超过警戒线的袁滨，总是警惕着功利出版与粗俗阅读超过文化的警戒线。体重大大超标的袁滨，总是提防着社会上市侩恶俗与文人媚俗的严重超标。他提出的一连串问题无人能够回答。在这样一个喧嚣得没有回声、浮躁得缺乏静气的时代，袁滨几瓶啤酒下肚，目如秋水，面如重枣，声如钢蹦，说出三个字：“弄死你。”这是他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无限柔情与对书本的无穷蜜意，这是他对真正阅读时代来临的永远期盼，正如他意味深长地为自己的书房取名为盈水轩：“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充盈中的沉默与忧郁，难道不是痴迷和热爱的表现么！
　　
　　 【张广袖：暧昧是一种能力】
　　 “暧昧是一种能力。”是张广袖挂在嘴上的名言，我笑说是他诗集《暧昧》的广告词。他毫不避讳地说，是啊，你知道取名《暧昧》，我这诗集在网上卖得多火吗？我说，那不能说明暧昧的能力，而是说明你写诗的能力。这话他爱听，笑得跟朵花似的，但这无疑不能打消广袖对暧昧的执着。
　　 广袖大胆将毛泽东词句“寂寞嫦娥舒广袖”改为“寂寞嫦娥张广袖”，不乏暧昧之余，也逗露出他寂寞的内心情状。寂寞，也许是广袖最为真实的一面，大部分朋友看到的却是他的张扬、耿直，目空一切。
　　 我去山东之前，压根儿不知道广袖是淄博人，但我对广袖的诗歌略有了解。他时常去欧阳白主持的诗屋论坛，还入选过2005年的诗屋年度诗选，我认为他是诗屋最具实力的几位诗人之一。8月8日晚，袁滨兄为我洗尘，席间诗人刘冲送我一本他的诗集，我一翻到书后看到袁滨和广袖写的评论，惊诧地问起。袁滨说：“广袖带着家人在微山湖旅游，他听说你来了，正在赶回的路上，明天你会见到他。”翌日一早，广袖神采飞扬地出现在我面前，在山东能见到诗屋诗人，那种一见如故，仿佛云水相接，在天地浩茫中自有因缘契会，让人无端地感动。
　　 广袖是野蛮中断自己的旅程来看我的，我想象他在高速公路上长驱快驶的过程中，如何受到家人的埋怨，如何受到微山湖上朋友的责怪，如何暂时按捺住自己对那边风景的渴望，这一切，只是为见一位素昧平生的诗友。这位诗友只读过他不多的诗，没通过话，没写过信，没回过帖子……这种行为的“暧昧”寻常人又如何能理解呢？
　　 更多的暧昧还有，他不仅只是来见我，还开着私家车陪我去聊斋，去临淄，去新泰。如果不是他的大驾，我想，这次山东之行多少会打些折扣。在齐都临淄，去“殉马车”的路他也不知道走，便打电话叫了当地他的“粉丝”当导游。晚上，他的粉丝们请我们一起吃饭，他不想再麻烦他们。不料，粉丝们说：“你来了临淄，不吃饭就走，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人呢。”话是玩笑，却可以看出广袖的人缘，这个“寂寞嫦娥”到哪里都是有话语权的。
　　 广袖当过多年中学校长，做过新闻报道员，职业与爱好培养了他超强的语言感受力。他不仅写得好，说也是一绝。他海阔天空，头头是道，眉飞色舞，气势高涨，让听得懂听不懂的人都没得话说。按理，这种姿态让一般人难以接受，但我发现，听广袖演讲的人无不心悦诚服，原因有二：其一，大家认同广袖的诗歌水平，觉得诗歌写得那么好的人，说出来的东西一定在理；其二，别看广袖常常高声大气，但他说的就是在理，你不点头都不行。广袖的话语权一直到新泰天宝镇，才被当地才子孟磊抢夺。孟磊在天宝镇当人大主任，写过小说，他初见我们时甚是腼腆，说话很少。中午在镇政府食堂聚餐，几杯酒下肚，只见他身形大俯大仰，头摇肩动，双臂大张大合，面红眼赤，喝一口酒要倒出一缸话来，其势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如巍巍泰山，莫与争锋！看得广袖兄眼睛一眨一眨，脸上却是轻松的笑，似乎得到了解脱——终于有人把枪扛过去了。
　　 《暧昧》的开篇是《邻家女孩》，那是一个真实、沉痛的爱情故事，奠定了广袖一生暧昧的感情基调。在《妻子》一诗中他说：
　　 “你读懂了我为你编制的
　　 谎话。你一直用快活和温柔帮
　　 用各种耀眼的词语，建构
　　 存放爱情最好的亭台楼阁”
　　 善意的谎言在爱情中也许不可或缺，妻子的可贵在于，她读懂了，谎言在她面前已不成其为谎言，而她依然相信丈夫，为他奉献出自己的快活和温柔。我在淄博的第二天晚上，有幸去广袖家做客，见到嫂子和他们的千金。因为我们要去新泰，广袖又有好几天不能在家，嫂子为他准备行装时的细致与体贴，真的让我感受到了她的“快活与温柔”。暧昧的广袖是幸福的。我会在遥远的南方，祝福他，祝福他的家人，正如他在诗歌《桃子，桃子》中所表述的：
　　 风是春天飞翔的爱
　　 阳光透亮的水，一片
　　 空气弥散桃子的香甜
　　 目光不能抵达的，心抵达
　　 光线不能抵达的，神抵达
　　
　　 【阿滢：秋水文章不染尘】
　　 “滢”是个有意思的字。它不是虚词，却不能单独成义，只有与别的字合作才能产生意义，而能与它合作的字只有两个，一个是“汀”，汀滢表示清澈之意，也可作小水流解；另一个是“阿”，阿滢是一个作家的笔名，他本名郭伟，山东新泰人。
　　 阿滢的秋缘斋前悬一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我很是喜欢，曾将它以短信的方式发给好几位朋友，而且嘱他们细细体会。这副对联蕴含着一种因果关系，大雅的标准是什么，是能容物，是包容；只有先做到包容，才能达到不染。所以，不染一尘绝不是生来的洁癖，而是包罗万象之后对人生百味的品鉴和对自我身心的澡雪。大雅大俗背后包含的无穷奥义，都是我们每一天必修的功课。在这个课堂上，阿滢兄是能得高分的。
　　 二〇〇六年八月，我收到阿滢寄来的散文随笔集《寻找精神家园》，当即捧读，于十七日在博客中写道：“双休无事，领略书香墨趣，恍与阿滢兄作促膝之谈。他写的人，如明德、明祥、自牧诸兄，我皆熟识，故一读则心领神会；他写情，如他的初恋，因我无此艳遇，故平添一段情感传奇，让我羡慕不已，甚至觉得无此一段传奇则不足为真书生；他写书，更可见其真切深挚的性情，视书为良友，为佳侣，为一日三餐……阿滢，山东省十大青年藏书家之一，纯正的读书种子。他的文字简洁干净，无拖泥带水之笔，宛如秋日之长空澄碧、白云洗练，晴岚烟树间，自有一种素净旖旎于心。难怪他的书斋名叫‘秋缘斋’”。
　　 我当天给阿滢发邮件时，告知他我会去参加草原民间读书笔会，他当时尚在主编《泰山周刊》，我估计他肯定会去。但我看见自牧先生才知道，阿滢因腿骨折不能与会。这一次意外就把我们见面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三年。这次去山东之前，粗心的我以为泰安和新泰没什么区别，到了泰安，发觉新泰还很远。由于游程紧切，我仓促间从曲阜到了青岛，离新泰越来越远。直到在淄博，我与袁滨、广袖谈起与新泰失之交臂的遗憾，两位仁兄善解人意，驱车长途跋涉把我带到新泰。对于我来说，新泰就是阿滢，没有阿滢，新泰这个地方就不大有意义。所以，我把秋缘斋看作新泰第一景，不可不看。一进秋缘斋，果然书山文海，纸墨之香沁人肺腑，仿佛坐在春天草地上，万物生发的清新气息萦绕着我们。母语的芬芳，悠久的文化，随时随地都在生长，这是多么浩然的气象。秋缘的素净就是在骀荡春风的冶炼中形成的，就像品格风骨是在勤读苦修中陶冶而成一样。阿滢的人生追求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于八月十日上午十一点到达新泰。阿滢早已率领新泰文化界精英石灵、王玉民、万志远、胡永生等在高速出口处等着我们。志远和永生均供职于公检法系统，开着吉普，不明就里的旁人以为是从外地抓了通缉犯回来。没进城，阿滢兄直接领我们上莲花山，第二天又率领我们去徂徕山。他腿脚不便，把我们带到山脚下，我们游山，他只能在山下等我们。新泰那里的山大有“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的玄幻与幽凉，可见阿滢兄的等待需要多少耐心，而他迎接我们下山，每次都笑得那么开心。我很感动，因书、文而结缘，我感到我们就是结在同一根脐带上的兄弟，那根脐带叫做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