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至此假大而至极也。
　　 ——《月令七十二侯集解》
　　
　　
　　 农谚说：二十分龙二十一雨，石头缝里都是米。
　　 农人们刚从“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里走出，就有一截白昼被齐齐地剪掉，嵌上了雪亮的锄头，融入热烈的阳光之中。此刻的土地已翻了个身，让好多好多的绿色风物又重新占据了农人们的心。这时候，农人们戴上顶草帽，握着锄柄，在田畴上摆开架势，锄掉一簇一堆不和谐的杂物。
　　 田里的庄稼已经有了点精神，棉花从麦茬地里钻了出来，田里的稻秧展开裙裾，把原本很窄的田埂掩得只剩下一条缝，栽秧人留在稻田里浅浅的脚眼塘，成了青蛙最温馨练歌的地方，哪怕农人再响的脚步声，它懒懒伸一下头，又继续练它的歌了。倒是偶有两只鹧鸪听到农人的脚步声，突然从稻田里扑棱棱飞起，它们湿湿的羽翼，溅你一脸微凉，消失到稻田深处。
　　 站在热烈的阳光下，看泥土愈渐醇厚起来，听庄稼滔滔不绝的微鼾，农人们已谙熟庄稼的脾性——那碧绿碧绿的水稻错落有致分布于田畴间，仿佛是一幅水粉画一块水中森林，那一簇簇的豆儿蓬蓬勃勃地生长，仿佛要为农人们支撑一处凉爽的天地，那喜人的棉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千姿百态的庄稼，一片诱人的光泽。
　　 棉田里的青草很狡猾，留守的妇人舞着锄头从棉花苗丛中蹚过，就像鱼儿在水里那样，她直了直久躬的腰身，她的裤腿上沾满绿渍，那是臭脾气的青草们的杰作。有时她们也隔着田埂大声地说着话，讲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好，说自家孩子如何优秀，叹昨夜打麻将输了几斤肉钱，谈巷头上邻家婆媳关系，谈吐间，她们是那么地有滋有味。就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听见西边庄稼地有响动——是雨打庄稼的声音。雨声往这边砸过来，阵雨来了，离家近的就小跑往家赶。离家远的赶紧跑到田边找个避雨处，或拿雨披往身上套。雨打庄稼打得起劲，乌云涌动而来。刚才还晴天白日的，转眼雨一下就砸过来，弄得她们一身泥水，有时她们看到对方落汤鸡的样儿呵呵一笑。在她们笑的过程中，竟然隔了一条渠或一条田埂的邻居依旧阳光灿烂地除着草，抬头问她们怎么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刘禹锡悄悄地用自己的诗意告诉她们，而她们才不管那么文绉绉的，只晓得老法说“夏雨隔田坎。”
　　 其实雨来很急，一种突如其来地往下落，乡村的路上飞溅出烟尘，雨点儿紧催雨点像比赛似的往前跑，地上很快有了流水，小流水汇集在一起也急匆匆地往低处赶。父亲躲在屋檐下望着天，他早就晓得雨的脾气，只要云在头上翻涌，天空没有一丝风——闷热，一有松动，就晓得雨想速战速决，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个急先锋似的一阵猛下后赶忙逃到一边去。只要闪电和雷一起助威，特别是闪电丢了一个嗔的眼神，雷马上就开始呵斥起来，就晓得这雨像个元帅似的，撒下阵势，觉得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就受它的折磨吧，能把大地上万物彻底清洗个里外三层透。此时，你会感觉到大地上什么味道都很清爽。雨歇，天空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印了半边天，雨后的阳光更灼人，几只鸟也站在枝头唱歌了，蝉在鸟叫声中也试探地叫着“知……了”，村庄里的槐、楝、泡桐愈发有劲地立在村庄角角落落，守望着村庄的一切，村外的庄稼更是精神头儿十足地张望着，期待着什么？
　　 父亲这时候却没有喜出望外的样子，而是整天地围着水稻田默默观察着黑得冒油的它们，虽说它们在没有什么风中能让那曼妙的叶儿自顾自地招摇着，卷涌出千种风情来引诱着父亲，父亲无心理会这些，而是光赤着脚踩进泥田里，俯下身来，看是不是有钻心虫咬残稻的心脏，是不是有卷叶虫包卷稻的外衣，摸叶上产生暗绿色小斑，不住地咂着嘴，然后，很耐心地扶正还有些浪的秧苗们，毫不留情地把夹杂在秧苗里的草拔起，放在脚下狠狠地踩下，再从周边扒来泥把草塘淹没，没几天这棵草周围的秧苗会更肥更黑，宽松些秧苗们并不感谢他这么做，而是孩子般地嬉闹着，竟然伸出尖利的指甲往他身上乱挠乱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抓出一道道深深的青痕。
　　 他一大早就这样在田里窝着，对那些赶不走浮而不实的胡萍心慌意乱起来，手掌不住地在秧苗根部往前耘着，胡萍在一片一片地堆积着，这在他又准备把这堆胡萍深埋时，从脚趾缝里钻出一条小泥鳅来，使得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田里的水是抽水机从河里抽上来的，一些小鱼小虾躲过机器旋转，随着水流来到田里安家，进入田里的鱼儿最多的是鲫鱼和糁鱼，它们顺着秧行来回地窜动着，打水塘是它们最后的家，用一个小提曾往塘一放，光脚入水，把水蹚混，然后迅速把曾一提，自然少不了糁鱼和鲫鱼。父亲是村庄有名的捕鱼能手，一般下田干他都会带工具。此刻的父亲抬起头来，把双手叉在酸麻的腰上，让僵硬的身子尽量往后拗，眼前金星四冒，好一阵子晕乎，整个身子晃荡着就要跌进水田里，他叹了口气，似乎感觉自己有些老了，蹒跚地走向田头准备取捕鱼工具。
　　 刚到田埂边就发现从高秧田往低秧田里有洞流水，他知道这洞中有黄鳝，浑身的疲惫全然没有，直接用脚尖对准高秧田里的洞口，一次次使劲撞击，水带着冲劲，往洞里深处去，洞里的黄鳝承受不住压力，从低秧田里的后洞口退出来，父亲看见黄鳝尾巴一点点地从小洞里退出来，身子直直的，这时他才弯腰将右手指成虎钳状，猛地使劲锁住黄鳝的身子提拖出来，黄鳝首尾在手指锁钳中挣扎，却难以滑脱。
　　 太阳早已到升到半空，越发火辣起来，衣服一直吸附在身上，后背上像图腾一样汗渍随意显着。远处村庄上空升起缕缕青淡的炊烟，隐约的不太分明地向田野散发着，像个稚嫩的孩童在呼喊田里劳动的人回家吃饭。父亲锁钳着自己的意外收获往鱼篓里一丢，继续去把那些浮而不实的胡萍往前赶，此刻的父亲心里知道，只有耘完最后一行秧苗，才能洗脚上田埂回家，才能坦然地坐在桌边吃饭。没有功夫去想早晨刚才下田水凉，在路上脚被砖块咯了一下的痛，只想着冒着淡淡的泥腥气黄鳝鳅鱼味，想着一家人欢笑，还有花猫围着他的泥腿子绕脚不去，嗅嗅瞅瞅，讨些泥鳅黄鳝卡咬咬。想像中，花猫衔着一条鱼卡趴在窗台上嚼着，长长的尾巴拖垂在墙上像把芦花。
　　 门前河塘里的荷花开了，或红或白，它是农人嘴里最有骨气的花。鱼儿绞起的水珠在荷叶上滚动，晶莹闪亮。荷叶在水里，绝没有尘埃味，一池碧清，是隔着岸的好。原本还在河塘里嬉戏的孩子，听到母亲一声呼喊，望望炎炎的天空，顶一张荷叶，沾一身水气，印下一串水脚印，循着熟悉的声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