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潜山人都知道，有许多方言外地人是听不懂的。譬如：手臂称“手胳”；厕所称“东缸”；鞋称“孩”；精瘦的人称“干腊鸡”等等。而且，年龄越大的人，方言愈加浓厚。
　　 说起“干腊鸡”，吴大宝自小学到中学，一直享受此“尊称。”那时，他家虽然与县城一坝之隔，却是天壤之别。城里孩子吃商品粮，大都养得白白净净的，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无聊时还挖空心思地调皮捣蛋。他家全靠那几亩田地过日子，放学后书包一放，就得光着脚丫帮父母干活，晒得像一条“黑泥鳅。”这倒也罢，时不时还挨父母数落：“兄弟姐妹中，就你好吃不长肉。”
　　 对于“干腊鸡”绰号，吴大宝知道意思，就是形容他长得像一只腌制后被风干的鸡。这绰号是同班的城里孩子给他起的。比起他们优越的家庭环境，吴大宝本来从心理上就觉得矮人三分，想堵住人家嘴巴不喊这绰号，那如同按牛头喝水——没法办。既然没法办，他也坦然了。反正横直就这样，喊不掉一块肉，再说自己也没有多少肉。吴大宝心里骂，狗日的，找老子寻开心，权当放屁。过了不久，吴大宝快活起来，班里有绰号的同学不止他一个。同桌的王鑫那绰号更难听呢！都喊他“猪铳嘴。”
　　 王鑫是城镇户口，听说父亲还是当官的。整日在吴大宝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儿，吴大宝早就窝着一肚子气。当同学们喊王鑫“猪铳嘴”时，吴大宝咧着大嘴笑。他看着王鑫那嘴唇遮蔽不住的牙齿，觉得起绰号的同学太有才了。越看越有趣，越看越解气。他忽然觉得，城里孩子并不是都像王鑫那样狗眼看人低，起码在起绰号的问题上，是一碗水端平的。
　　 那时的学校，对学生成绩的好坏没有过多要求。别看王鑫在下课时满教室都是他的嗓子，像个叫雀子似的，轮到老师叫他站起来读英语课文时，他的声音立即变得像蚊子叫，嘴里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清他读了些什么。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忍俊不住笑，拿他没办法。
　　 到了高二时，班里来了一位名叫李芳芳的女孩，也是城镇户口，都说她是随父亲转业回来的。长得很水灵，眼睛大大的，像两汪清潭，波光粼粼。身材也很匀称，走起路来腰身一扭一扭的，如同一株风中飘摆的杨柳。唯一不足的是，皮肤黑了点。于是，同学们私下称她为“黑牡丹。”
　　 “黑牡丹”坐在吴大宝和王鑫的前排。每天上课时，总爱习惯地将飘逸的秀发用手向后面拢去，随着秀发的摆动，散发出来的便是那缕缕幽香。吴大宝和王鑫闻着香味儿，如同猫儿闻到了鱼腥，深深地吸到肚子里，心也不安分了，呆呆地想心思，半晌缓不过神来。特别是当“黑牡丹”偶尔转身问他们作业题时，吴大宝感觉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往下咽，怎也咽不下去。他知道“黑牡丹”是找他的。那些复杂的计算题，王鑫只能干瞪眼。这时候，吴大宝意识到自己的分量，他要好好地表现一番。与“黑牡丹”凑得很近说话，那滋味真是美妙，觉得“黑牡丹”的气息，不时地在他的脸上轻拂着，一次又一次，像一只只小手，不停地在他的心中挠着痒，舒服极了。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讲，尽量把这美妙的时间延续得长一些。然而，王鑫也不是省油的灯，始终像蚂蟥一样叮在他们中间，把脑袋伸得长长的，装着很谦虚的样儿听吴大宝讲题，眼睛却像贼一般，不时地瞟着“黑牡丹”的脸。
　　 吴大宝凭着聪明的脑瓜儿吸引着“黑牡丹”，王鑫自然不甘心败在身边的“干腊鸡”身上。他经常从家里带来好吃的糖果，悄悄地塞给“黑牡丹”。看着“黑牡丹”含着糖果美滋滋地笑，吴大宝傻眼了，家里除了过年剩下的一点炒熟的山薯条外，他是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讨好“黑牡丹”的。再说那焦黄的山薯条实在拿不出手，与王鑫的糖果相比，显得太土了，说不准落个笑柄。想到这些，心中不时涌起一股股酸味。看着吴大宝落魄的样儿，王鑫很得意，常常当着吴大宝的面问同学：“呵呵，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的意思吗？”着实把吴大宝气得半死，很想一拳给王鑫那两颗长牙打陷进去。
　　 更残酷的现实还在高中毕业后，吴大宝两次高考，均以几分之差与大学无缘。而王鑫和“黑牡丹”考了一次落榜后，两人轻轻松松地招工进了缫丝厂。那时缫丝厂是县里国有大型企业，没有城镇户口很难进去的。吴大宝听说这消息时，手里正拿着锄头在地里干活，如同一记闷棍打在头上，眼里金花四溅，一下子看不清哪是青草哪是麦苗了。有次他遇见王鑫骑着自行车，身后带着“黑牡丹”，他很想和他们打招呼，谁知王鑫在他面前使劲按下自行车铃铛，“叮叮叮”一阵脆响，转眼一溜烟过去了。那股神气劲，让吴大宝顿时像三九天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尾。他实在不明白，“黑牡丹”怎么瞧得上“猪铳嘴”了？想起“猪铳嘴”那两颗长牙和在“黑牡丹”面前一副献媚的样儿，吴大宝就感到反胃。但是，不管吴大宝感觉如何，“黑牡丹”是笑嘻嘻地坐在王鑫的自行车上，一只手亲热地搂着王鑫的腰。吴大宝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不值了，可悲的是这朵鲜花似乎很乐意在牛粪上生长。
　　 在家蒙头睡了几天，吴大宝怎也睡不着，想起“猪铳嘴”那得意样儿，满腹憋屈。他不想窝囊地活着，很想干出一番事来，让人家瞧得起——就像在学校里“黑牡丹”向他讨教作业题时的眼神。可是家里几亩田地，终究只能生长出好的庄稼，生长不出黄金白银的。想着想着，他忽地振奋起来。想起外地打工的表哥，听说挣了不少钱。吴大宝心一横，决定远走他乡，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儿才回来。
　　 表哥在南方一家电子公司打工，吴大宝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后，心里又失望开来。他不像表哥，人家是大学毕业生，懂技术，会电脑设计，属于白领阶层，工资自然比他高许多。而他每月省吃俭用，也剩不了多少钱，干到牛年马月才能出头啊？吴大宝清楚，表哥的本领他是一年半载学不会的，何况电脑那玩意，他过去看都没看过。于是，他边打工边盘算着其他挣钱的出路。忽然有一天，脑子灵机一动，发现那地方是电子产品的生产集散地，而且电子产品非常便宜。如果拿到边远的地方去卖，肯定一本万利。吴大宝兴奋起来，有了打工攒下的钱，他鼓足勇气，干起推销业务。从此，走南闯北，风餐露宿，磨破了嘴皮，热脸像一张张膏药，尽往人家冷屁股上贴。即使这样，吴大宝很是卖力，因为生意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一晃几年过去。吴大宝的父母眼瞅着他年龄老大不小了，心急如焚，四处张罗着给他物色对象，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催他回家把婚姻大事定下来。
　　 吴大宝本不想过早回来，盘算着等腰包再鼓一些，买辆小车，风风光光地开到家。然后，在“猪铳嘴”和“黑牡丹”面前兜上一圈。但是，父亲发火了，电话里骂他不孝，没良心的东西，几年不见人影儿，白养了这么个儿子。想到年迈的父母，吴大宝妥协了。
　　 当吴大宝踏上家乡的土地，眼前豁然一亮，县城的变化令他惊讶，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看着高楼一步步离他家越来越近，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正在慢慢地向他走来。尤其是见到对象，他更加心花怒放，那女孩长得和“黑牡丹”竟是如此相似，而且脸蛋儿比“黑牡丹”要白嫩许多。吴大宝越瞅越舒坦，越瞅越觉得回家的感觉真好，太值了！直到女孩红着脸低下头，吴大宝才缓过神，咧着嘴傻笑。他决定不走了。
　　 不久，果不其然，县城开发区正式破土动工。吴大宝村子成了拆迁对象。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刹那间在家家户户炸开了。没想到，祖祖辈辈的“泥腿子”转眼变成城镇户口了，还能住上政府统一规划的楼房。仿佛做了一场梦，但梦终归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尤其是那些补贴款，着实让村民们扬眉吐气，腰杆子挺得直直。可是，悠闲一阵后，除了在麻将桌上厮混之外，村民们感到浑身像小虫咬了一般难受。真是不可思议，累死累活的时候，羡慕城里人清闲自在，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轮到自己享受城里人生活时，咋就这样不自在了呢？
　　 早在村子拆迁前，吴大宝就申请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专门从事建材生意。他知道，县城和开发区的建设离不开建材。正当吴大宝忙得不亦乐乎时，“黑牡丹”找到了他。几年不见，“黑牡丹”明显憔悴许多，那双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对于“黑牡丹”的突然出现，吴大宝乱了方寸，心中如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那些怨气仿佛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他暗自责骂自己不是东西，吃着碗里，还在想着锅里。
　　 “黑牡丹”在吴大宝的公司转了一圈，看吴大宝的眼神忽然亮堂起来：“真想不到，几年功夫，你的变化太大了！人也富态许多。记得在学校时，大家喊你‘干腊……’”鸡字没说出，“黑牡丹”便意识到有点冒失，赶紧打住。人家都喊他吴总呢！“黑牡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满口细密的白牙，吴大宝觉得还是那样好看。
　　 “唉！”随着一声叹息，“黑牡丹”眼睛里的光亮慢慢暗淡下来。她告诉吴大宝，她和王鑫都下岗了。自己现在开发区一家公司上班，可就是王鑫由于身体不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吴大宝明白了，“黑牡丹”来找他的目的是想替王鑫谋份轻松活干。想起王鑫当年的神气样儿，吴大宝心里依旧不舒服。他想，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真的不假。王鑫那时仰仗着城镇户口和一位当官的父亲，不愁找不到工作，变成现在这样，恐怕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吴大宝翻眼看了看“黑牡丹”，心里直骂王鑫是个缩头乌龟，没种的家伙！自己找工作，还要老婆低三下四地求人。
　　 “哎呀！”吴大宝装出无奈的样儿，脸上扯出一丝笑：“真不巧，公司的人都招满了。要不，等一等？”他站起来，给“黑牡丹”泡了一杯茶。“黑牡丹”满脸失望，一副沮丧的表情。
　　 屋子里静得出奇，阳光透过窗户正好射在“黑牡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将身子挪动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又干咳了两声，似乎在提醒正在抽烟想心思的吴大宝。
　　 吴大宝醒悟过来，意识到“黑牡丹”对自己的答复不满，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如果换了别人，他会抽身说有急事要办，下达逐客令了。但“黑牡丹”毕竟不是王鑫，在他的心中一直珍藏着美好的形象，不时令他回味，甚至主宰着他择偶的标准。看着“黑牡丹”垂头丧气的模样，吴大宝心软了。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朝烟灰缸中使劲地按了按，直到它熄灭卷曲成弧状。“这样吧，我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正在开发区建厂房，你告诉王鑫，叫他过几天来面试一下，看看能否安排一项合适的工作。”
　　 告别“黑牡丹”之后，吴大宝整日忙于厂房建设，对于随后王鑫和“黑牡丹”为什么没来找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转眼大半年过去，厂房竣工投产。在庆典的酒席上，吴大宝听同学说起王鑫病危的消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片茫然。忙问：“得了什么病？”
　　 “胰腺癌。”“绝症。”“住在市立医院。”同学们纷纷抢答。
　　 吴大宝自个儿喝了一杯饮料，吃了一口菜，索然无味。他指着围坐在桌子周围的同学说：“吃完饭，我们去看看，谁也不准开溜。”
　　 车行在开发区宽阔的水泥大道上，看着道旁一栋栋新建的厂房和办公楼，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说这条大道过去是很窄的黄泥巴路，那栋厂房过去是一片竹林……忽然，吴大宝猛然刹车停住，同学们一个踉跄，还没醒悟过来，他已经下了车。
　　 原来，吴大宝看见路旁经过的“黑牡丹”，他跑过去简单地说了同学们去看王鑫的事。本以为“黑牡丹”会跟着上车一起走，谁料，她淡淡一笑，满脸难色，怯生生地说：“几个月前，我们离婚了。”
　　 带着沉重的心情，吴大宝上了车。车刚启动，同学便骂起“黑牡丹”。说她不是东西，狐狸精，傍上一个大款，就把“猪铳嘴”一脚踢开了。吴大宝越听心越烦，打开车上音响，正在播放老狼的歌《同桌的你》：“……谁把它丢在风里/从前的日子都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