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政局的一位大哥用另类审视的眼光看着我们：“你们都想好了吗？看看你们的条件多好，有儿有女，有房有车，这不是很幸福吗？为何要选择这条路？想过孩子的感受吗？” 我静静地坐在一边，无语。只听宇在一旁跟民政局的人解释着什么。
　　 早晨就出来了，一直排队到现在，早已到了晌午时分，孩子们都去上课了，中午吃什么？我在心里惦记着，心疼着，浑身颤抖。走在路口，看着穿梭的车辆、匆忙的人群，自己好像只剩下一个空壳，在这所城市里徘徊着。人生啊，很多时候多像这十字路口！我深深地知道，我舍不得两个孩子，我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自己：我是一位母亲，两个孩子的妈妈！
　　 吃饭了，宇点了几道菜，看着他那双将要被解脱的眼神，是兴奋？还是伪装的呢？“分开后我还能吃你做的饭菜吗？”宇问着，“我还能住在家里吗？”此时我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摇头，该结束这种折磨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何必再留念？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看着手中的红本，将要变成绿本，那十四年的心酸，编织成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叠现着，一行行泪水汇成一条长长的河，静静的流淌着。
　　 认识宇是十四年前，我独身来到这个没有亲人的陌生城市里，来续写我这一生的“沧桑”。
　　 那年，我刚满十八岁，对于一个如花似水的女孩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快乐的，是充满阳光的。然，我是伤心欲绝，离开那生我养我的故乡，独自一人从偏远的大别山来到这个生产煤炭，到处黑烟滚滚的乡村里。
　　 故乡的爸爸在痛哭着，是谁的错？让一个那么乖顺的女儿选择放弃这个家，爸妈含辛茹苦把她养大，难道就这样报答父母的恩情吗？知不知道爸妈就你一个女儿啊！爸妈养女不易啊！
　　 我从小体弱多病，每天提着药罐子生存。家中还有哥哥和弟弟，自从有了弟弟，妈妈就把我丢给了年迈的奶奶，日日夜夜和奶奶相依相伴。奶奶最疼我，只有犯病的时候，妈妈才把我抱在怀里，呵护着，温暖着。那一张温暖的床，一个很小的窗子，还有那破旧的土屋，都是我的天堂。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也不懂得什么是快乐，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山村，没有离开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只有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我才能走出那间土屋。
　　 我该入学了，那年，我刚满八岁，村里的孩子们七岁就开始入学了，我却不可以，因为我身体不好，那么远的山路，我支撑不住。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条宽宽的河。每逢雨天，孩子们就遭殃了，要大人们背着接送，才能顺利渡过。水流太急，一不小心就会被激流冲走。这条河就是我们这些学生的阻碍，好渴望有座桥，在梦里都幻想着。
　　 下雨了，我哆嗦着走出了家门。水流太急，胆战心惊，渡过了，我一直在咳嗽，呼吸困难。
　　 上课了，老师来了，我是全班的焦点，咳嗽影响了老师讲课：“请假回家吧，等病好了再来上课。”老师用关心的语气说着。看着外面大雨倾盆，幼小的心里在祈祷，祈求我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眼角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回家了，奶奶早就坐在门口等着我，她好像知道我会很早回来，因为这种天气，我根本不能出门，更不能去上学。
　　 时间在慢慢溜走，于不知不觉中，一晃五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弱小的女孩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头如丝缎般的黑发随风飘拂，细长的柳眉，眼眸亮如明月，身材轻盈，脱俗清雅，如雪般的肌肤更让那些姑娘们羡慕。
　　 六月的日子是明亮的，早晨刚起来，觉得一切都是静默的，天籁轻响。山里的花草树木都依附着露珠，显得绿意盎然，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仰望天空，大片大片的云朵悠然飘荡。门前，树枝上鸟儿欢唱着，我兴奋得和它细语：我毕业了，我要上初中了！
　　 奶奶坐在门前向我招手：“旋儿过来，给你梳头。” 我捂着小嘴笑嘻嘻地来到她的身旁坐下，我那长长的小辫一直垂到脚跟，头上扎着红色条绳，奶奶每次都会把红色条绳编织成两只蝴蝶结，然后扎在我的耳朵旁，好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我的耳旁翩翩起舞。扎好小辫，我送给奶奶一个香吻，奶奶脸上露出灿烂而慈祥的笑容。
　　 晌午时分，一家人围在饭桌前，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种气氛是经常有的。妈妈性格不好，动不动就发火，只要我们犯一点错误，就要挨打，所以我和哥哥弟弟们都很听话，不敢惹妈妈生气。 但我今天很高兴啊，就跟妈妈说：“妈妈，我明天要去报名了，需要六十元学费 ，你给我准备好了吗？”我话音刚落，家里人的每一双眼睛都冷冷地看着我。“别上学了，呆在家里帮着你奶奶做家务。”妈妈冷冷地说。
　　 为了六十元交不起的学费，妈妈让我停了学业。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虽然在五年的学业中，我因病休假，耽误了两年半的课程，但我一直很努力，也很听话，我希望实现心中的梦想，渴望有一天能够当一名军人，能为祖国做一点贡献。还梦想当一名医生，去解救那些和我一样被病魔折磨的孩子们。梦，就这样破灭了吗？我不甘心。这一刻，我哭了，我深深地知道，我的体弱多病成了家里的负担，此时，我感觉自己好累，好沮丧！
　　 “妈妈 ，我很想上学，能不能去亲戚家借一点钱，等我长大了，我来偿还，行吗？”我恳求着，用那双很无助的眼光凝视着妈妈。可妈妈的答案，让我心灰意冷。奶奶在一旁没有说话，拉着我回到了房间里，此时眼前出现的是冷的床，冷的窗……一个冰冷的世界！
　　 那天起，我不再说话，天天围在奶奶身边。家里没有和平过，妈妈和奶奶无休止的争吵，日复一日地重演着。爸爸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家里怎么吵闹，他总是不说话，好像跟他无关似的。有时真的恨爸爸，因为他怕妈妈，对妈妈的无理取闹以及和奶奶无休止的争吵，他一句也不劝阻。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是因为妈妈娘家离得远，从小就成了孤儿，被好心人养大的，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爸爸，所以爸爸很迁就她，从来不跟她发脾气。在妈妈眼里，爸爸是个好老公，也是位好爸爸，但在奶奶和妈妈那里，爸爸只能做一个好人，说谁不对都是错的。
　　 天气慢慢转凉，又是一年的秋天，落叶飘飞，秋雨绵绵，我站在窗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时间慢慢地滑过，我的心却不安起来，早晨奶奶就去姑姑家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呢？于是独自跑到小竹林间，翘首遥望，任凭雨水淋湿我的棉褂衣。终于，奶奶回来了，我跟奶奶好似久别重逢，那么亲热，奶奶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慈祥。
　　 就在这个秋天，这个雨天，带给我一生的忏悔。
　　 家中，妈妈仍在那里唠叨，我很害怕妈妈这种没完没了的唠叨，经常和奶奶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最疼奶奶，永远站在奶奶这边。就在这一天——农历八月十七，刚过完中秋的第二天，我的命运被改写。
　　 我和奶奶回到家中，奶奶就独自进了她的房间，也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我有点好奇，赶忙跑到奶奶身边一看，我一声大叫：“奶奶，奶奶……” 我傻了，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如潮，滚滚而下。天空此时变得那么的阴暗，乌云遮蔽了它的双眼！
　　 “奶奶喝下了一瓶农药，快救奶奶啊！”我大喊。
　　 爸爸把奶奶扶到椅子上，很多人在忙碌着，我哭得不行了，抱着奶奶不肯放手，使劲的摇晃着奶奶的身躯，怕她不再醒来，奶奶被我的呼喊声叫醒了，可奶奶不再说话了，看着她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我揪心的痛！有一双手，在生与死之间坚决不放松，就算我们头上架着一把锋利的刀，我也不愿意放开；世间有一种痛，就是生与死的分离。知道这种痛叫什么吗？那就是跟至亲的人生离死别！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很多人在那里大喊。家人强制性的把我和奶奶的手分开，“没救了。”医生说。我像发疯似的，手指着屋里所有的人，大声地在尖叫着：“你们别碰我奶奶，我奶奶好好的，她没有走，她睡着了，一会就会醒的。”我哭喊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我伤心欲绝，只觉得两眼发黑，晕倒在地……
　　 当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睡躺在冰冷的床上，双眼流露出不舍，我大声呼喊：“快救救奶奶吧，奶奶后悔了，奶奶不舍得离去，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们了！”身边的人都留下了伤心的泪水，可没一个人回答我，抚摸着奶奶的脸庞，擦去她脸颊的泪水，趴在奶奶的胸前，轻轻地问：“奶奶，您为什么舍得丢下我？我哪里不乖吗？哪里不听话了吗？告诉我，为什么？”
　　 奶奶一动不动，她的眼角流下两行冰凉的泪水，看得出，她后悔了，不舍了。看着我无助的双眼，流露出她的忏悔。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奶奶还会像以前一样回到我的身边吗？泪水在奶奶的枕边漫延。我在最后的一分一秒中，留意着奶奶的体温，闻着她衣衫中味道。好想岁月能够轮回，回到我和奶奶相依相伴的日子里。
　　 三天后，奶奶还是撒手而去。我守着奶奶的遗体，一步也不离开，总感觉奶奶没有离开，我还沉浸在梦里。门外，二哥哭着说道:“奶奶前几天经过他家时，曾说起自己不想留在这个世间，可舍不得旋儿，要是奶奶不在了，旋儿怎么办？不是很可怜吗？她会不习惯的……”说到这里二哥以为奶奶在开玩笑，就和奶奶说：“您既然舍不得，您就好好活着，别胡思乱想，旋儿没有您是不行的。”
　　 可怜的我像天塌下来一样，抱着奶奶冰冷的身躯，拼命地呼喊着，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您怎么可以丢下旋儿呢？您怎么可以狠心地离去呢？为什么？为什么啊？告诉旋儿好不好？旋儿哪里错了，旋儿以后改，行吗？奶奶，起来啊……
　　 来了好多人，那些人要把奶奶放进棺材里，旋儿不许，不许，我不要命地用头碰棺材，拼命地推掉盖子，告诉所有人，奶奶的心还是热的，奶奶没有离去，旋儿喊破喉咙也没有人理，就这样强制性地把我奶奶带走了。
　　 奶奶一走，满屋凄凉，空空荡荡，家里所有人都沉默寡言。我和奶奶的床丝毫未动，奶奶的衣物还是老样子放在那里，是旋儿不许丢掉，没人敢动奶奶的一件衣服。
　　 奶奶走后第一个夜晚，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睡在奶奶的床上，抱着奶奶昨日刚穿的衣服，大声地哭，大声地喊：“奶奶，您去了哪里啊？旋儿害怕孤单，您回来吧，好不好？旋儿没有您怎可安睡？”
　　 爸爸听见我的哭声，心疼不已，过来怒吼：“滚，滚……”我大叫：“奶奶是你们逼走的，奶奶好可伶，你们为什么要和她吵？为什么不让着她一点？奶奶是妈妈逼走的，奶奶走了，你们安心了吗？”我哭得更伤心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颜色。奶奶走了，带着我全部的爱走了，没有话别，好想再次拥抱您，好想再对您说一声：“我好爱您，奶奶！”
　　 从此旋儿不再说话，这个世界上每一件东西对我来说，都那么地无所谓，因为我丢了全世界。我的人生再也没有精彩的回忆，只有痛苦和折磨。没有花香，没有颜色，只有对爸爸妈妈的不解，只有生离死别的疼痛，哭泣的灵魂在飘零。
　　 岁月像一阵风，吹走多少爱恨情愁，多少无奈化在心中！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残存多少温暖的回忆？
　　 奶奶走后，我旧病复发，带着病痛，一人来到山中，想和那里的花草树木告别，也许这是旋儿最后一次登山了，想和我的杜鹃花说一声永别，站在山的最高处呐喊、倾诉、哭泣。大山，你如此美丽，可否把你的露水，赐予我？大山，你可否拯救我那心灵的创伤，逃脱病魔给我的伤痛，能否让我融进你们的怀抱，感受一下温暖的味道？大山在咆哮，似乎听懂旋儿的祈求和哀伤！
　　 采上一束杜鹃花，告诉花儿，能不能像你一样美丽如画，生机勃勃，知道吗？我想和你说说心里的话，冰冷的身躯，颤抖着，咳嗽不止，看见了吗？我很少出家门，因为我有病，妈妈不让我来这里，怕我着了风寒，会咳嗽不止。在家里，我只有冷的床，冷的窗，还有冷了的心，那曾经温暖的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馨，因为主人已经去了天堂，她将我抛弃，她不要我了，花儿你知道吗？在春夏秋冬的季节里，我只有冬天，因为我的世界是在冰窖里，犹如一朵青莲，被冰冻在那寒冷的冬季。药罐子是食物，和天堂的人夜夜诉语，我就这样活着，有一点气息，都说我很美，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因为我和她是那么的相似，性格，身体，还有多愁善感，“花儿”告诉我，我会不会和黛玉一样，早年离去。会不会从此在这里消失，要是如此，我愿化为蝶，陪你左右，可否？
　　 身旁的鸟儿在静静细听，不时皱起眉头，不时着急乱窜。嗅着花香，摘下片片花瓣，红红的，香味扑鼻，放在嘴边，等到我身体里有了你的味道，你会把我带到你的身旁。在这洒满雨露的花草间，吃下一朵朵杜鹃花，有毒无毒，不去理会，和着泪水，伴着心酸一起吞下。苍天啊，幼小的心灵怎能经得起如此残酷的打击，怎能忍受无尽的痛伤！
　　 那一间小木屋，那一位去了天堂的故人，那一处美丽的竹林，是你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有你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你懂得疼我，爱我，可你偏偏丢下我，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苍天不眷顾于我？可世人说：上天是公平的，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