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细碎的、稠密的、隐约的皱纹在上午的阳光里，格外地清晰，她坐在那里，听我们说话，傻笑，或者沉默着注视彼此熟悉的神情，她一直微笑着，这样，平日里不甚明显的皱纹，在笔直而固定的光线中，异常真实地出现在眼神不好的我们的面前，有几次，我甚至想伸手去抚摸那些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纹路，但那样的欲望最终被扼杀在想象中并只能在想象中延伸它的无尽的路程。我的母亲，于我来说，稍稍有些陌生。
　　 我们的距离，来自小时候的的五年或者更多时光，我常拉着祖母的手送母亲去上班，我固执地认为，做母亲的孩子，是很倒霉的事情。她的孩子多的让她常常被拦截下来，那些长大了的孩子们，领口扣的紧紧的，带了用报纸砌出边沿的军帽，随意地站在她的面前，喊她王老师，并羞赫地提起他日下的工作及生活。她总是好脾气地听着，或者和颜悦色地安慰和嘱咐。我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感觉她的美丽是一种不着尘埃的虚幻的美丽，她的孩子们，因为这种美丽而异常地争气，每年，她会领很多奖状回来，个人的、班级的、学校的，反正所有的荣誉，都跟她有关。可是，她所有的荣誉，却跟我无关。
　　 她的忙碌，让她忽视着我和祖母的存在，我在祖母薄瘦的背上，闻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做梦，或者无理取闹。而我的母亲，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讲课或者给她的孩子们生起冬天里温暖的火炉。
　　 黑白照片上的她，是个美丽的好年华的女子，长辫依襟，黑发葱笼，身体丰腴，面色净白，她站在背景前一直在微笑，微笑着在我小小的世界里，缥缈而遥远成一种陌生的东西，我不会拉她的手或者窝在她怀里，我跟在她后面，走长长的路去外婆家，然后在傍晚时分在沉默地走回来，尽管我走的双腿酸痛，但我不敢言语，我把那些埋怨和委屈，藏在幼小的心里，藏在初次的记忆里，藏在渐渐被尘封的岁月深处。
　　 某次说起来，我说我不记得跟你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一夜。
　　 其时，我的孩子刚刚学着走路，她的华发，开始在头顶狰狞，她小声哼着一首好听的曲子哄孩子睡觉，我的孩子，很舒服地躺在她的臂弯里，我羡慕地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可以享受我一直渴望的怀抱中的温暖。
　　 后来她做好饭，说，今天晚上，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
　　 那个夜，并未因为跟母亲睡在了一张床上而入香甜沈醉的梦，相反，一整夜，我动都不敢动，我怕惊着了她，怕压着了她。那夜的好月光让我第一次真正地去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去审视和探望了她，她神情疲惫、倦怠、苍凉，一些小小的，不甚显露的皱纹，在她眼眶周围悄悄地爬出一些蜿蜒的纹路。我是她爱着的孩子，这是真的，起码有十个月的时间，我是跟她真正地连在一起的，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消化着同一种营养，我陪她走过黑夜里的路，也曾在她的笑声中快乐过。母亲与孩子，注定会相连和分割的。我与母亲，就像儿子跟我，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都是割不断的舍不了的，即便，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不吃同一口锅里的饭，不喝同一口井里的水。我第一次，感到母亲与我的距离，并非一直所想，我们是亲近的，亲密的，相似而又亲切的。
　　 我的皱纹，在三十岁那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占了我的青春。这是之前不曾想到的，一直以为，皱纹跟苍老同义，只有走到老年，皱纹才会观顾你，亲睐你，纠缠你，可是，我尚年轻，许多的愿望尚未达成，却被这两道皱纹阻止了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沮丧在夜里分外稠密，浓浓的黑暗，带我走回青春的梦里，走回童年的路上，走到我年轻的母亲身旁。
　　 用过许多方法去驱除这两道皱纹，绷着脸不去轻易地笑，频繁地去做脸部按摩。当然，它们是不会走的，即便你使出浑身解数，除非你做手术，否则任你千方百计，它自岿然不移。
　　 某一天，妹妹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纹，她惊呼的时候，我倒平静了。她也三十岁了。比起母亲来，我们的皱纹来的早了点，可是，人生就是这样的规律，没有谁会避免与皱纹交锋，也没有谁会活在青春里不老不死。
　　 除非是记忆。
　　 但，平展的记忆在怀旧的途中也常被探测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一朵花，一块石，一页书，某次短暂的邂逅，某会偶尔的心跳……我才知道，记忆这看似平展的东西中，原来也藏着稠密的、细碎的、隐约的皱纹，它不像我脸上这两道明显的皱纹，它像母亲那些密集的皱纹，内里藏满了故事，藏满了心酸，藏满渴望，藏满默不着声的关切和热爱。
　　 没事的时候，就去看母亲，看她那些逐渐深重的皱纹，看她开始缓慢的行走，看她疲惫的神情，看她戴着花镜缝床单，看她从眼镜上面看我时的舒心，看她怕冷时穿着臃肿的身体。她也不过花甲之人，尚没有老到缺失水份和健康的地步，我能做的，就是探望和倾听，或者心安理得地睡在她的床上，等待她可口的饭菜。
　　 我常在她絮絮叨叨的往事中看见我幼小的身影。我已经脱离她身体许多年了，她却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瞬间，我于她的某些痛，某些快乐，某回惊喜。在我们渡过的许多年时光中，我渐渐走成她的一道皱纹，环绕在她的眉间心上，逐年增多，逐年加深，逐年加重，并陪伴她逐年沉积，逐年风化，逐年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