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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锣月(小说)


作者:安徽杨小凡 秀才,1643.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65发表时间:2013-06-14 19:18:54

黑炮爷的那张破铜锣和他的哑嗓子,把龙湾人的梦撕烂了。
   他手里那张破铜锣有五十多年了。生活的风尘和时间的杂质让这锣长满了乌黑的油渍,五十多年锣锤的敲打使它的身体已震裂一道深纹,但锣心却是铜光闪闪,无论黑夜和白天都光滑照人。缠了布的枣木锣锤,随着黑炮爷的胳膊抖动,打在锣心上,因了锣身的裂纹,便发出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响声。接着,黑炮爷那被烟熏酒泡的哑嗓子就在锣的尾音后,发出了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瘆人的短促呼喊声:家家关门,夜夜防贼啊……龙湾人安宁的生活梦,被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锣声和黑炮爷的呼喊声,撕得稀烂。撕烂了的梦,黑夜抹不平,白天也缝不上,就这样在龙湾几十口男女老幼的心里撕裂着、支楞着、让每个人都心干肺燥的。
   入夏以来,龙湾村突然被一种恐慌所笼罩。开始是村东头的豁子婶说她家进贼了,而且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把她家那只芦花母鸡掏走了。接着,住在村中间的长生家媳妇也说家里进贼了。长生家媳妇刚生孩子一年多,比较年轻,年轻的女人夜晚最胆小。她也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她听见贼在她家厨房里把馍全吃光了,才打着嗝儿啪嗒啪嗒的走了。接下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说夜里贼上他们家了。龙湾村真的进贼了,而且可以肯定是同一个贼,或者是同一伙贼。这种判断和议论,让这个小村留守的人们恐慌得狠,也担心得狠。
   龙湾这个小村位置很特殊,涡河横在村子的南面向北发了个叉,然后向西一甩尾,就把村子的南边、东东、北边围了起来,村子就被三面水围着,就只剩村西唯一的出路。村子像一座孤岛一样,与周围的村子相距都很远,一到晚上水鸟不时鸣叫,就更显孤独和阴森。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就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进城打工去了,也有十几家干脆搬出村子,留下的院落长满野草,房屋也不知何时坍塌不少。一个快二百人的村子,好像不知不觉中就只剩下四十多人了。这四十多人中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一个都没有,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上学的孩子和老人,还有四个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媳妇。龙湾这样的村子,遭贼是肯定的事。
   遭了贼怎么办呢?人们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黑炮爷。
   黑炮爷年龄不小了,虽然他身子骨还与年轻人差不多,走路脚下带风,但他毕竟已经七十三岁了。黑炮爷曾经做过龙湾村三十多年的队长,现在虽然早已不干队长了,但在村人的心里,他依然是人们的主心骨。村里这么多年来,东家长西家短的他都一清二梦,村里发生磕磕绊绊的事也总是请他去调停。现在村里招了贼这样的事,当然得由他来拿主意了。看着村里留守的人,尤其女人媳妇们一个个心惊胆颤,他自然就必须站出来。
   一天早上,人们都还没有起床,黑炮爷就拎着他那张破铜锣出了家门。他来到村中心的大路上,用手擦了擦铜锣,又擦了擦枣木锣锤,其实夜里他都擦了十几遍了,但他还是擦了又擦,然后轮起胳膊敲了起来。这时,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声就弥漫了村子,继尔钻进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里。接着,他就扯起那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瘆人、有些短促的喊声:男女老幼,闺女媳妇们都出来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四十多人就都顺着黑炮爷的铜锣声和呼喊声,聚在了一起。黑炮爷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挥动着手里的锣锤,说,“从今儿起,我来看夜!你们都给我安心睡觉,有恁黑炮爷在,啥贼也不敢来!”说罢,就擂起锣锤,咣咣咣的打了起来。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声就笼罩了整个村子,人们的心里也被这锣声敲开了花。自此,每天夜里,村里人都会不时听到黑炮爷那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锣声。跟在锣的尾音后面,人们就会听到黑炮爷那短促呼喊声:家家关门,夜夜防贼啊……这声音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苍老、有些暗哑、有些瘆人,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睡梦中的龙湾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也像被水润过一样,舒舒服服,酣酣然然地又继续睡去。
   自从黑炮爷看夜后,龙湾村确实安宁了下来。每天早晨,人们醒来都是红光满面的,没有了恐惧的熟睡一夜,自然是养人的。但黑炮爷却渐渐感觉有些累了,他毕竟是七十三年的老人了。有一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了,就少敲了两遍锣,少喊了两遍。可第二天,长生家媳妇就一脸疲惫的来到他家。见黑炮爷坐在院门口的石磙上抽烟,就说,“爷,你有病了?”黑炮爷笑了一下,“我这身子骨,给钢都不换,啥病!”长生家媳妇就笑了,“夜里少听两遍锣声,我说你有病了呢。”黑炮爷嘿嘿笑了笑,“你这孩子,那是你睡死了,我可是一遍也没少呢!”
   长生家媳妇走后,黑炮爷又点了一支烟。他狠狠的吃了口烟,咽到肚里,然后一回气,张开嘴,把烟雾吐出来。这时,他突然想:再没有比张嘴说话更容易的事了,可一旦把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你就得被你说出去的话驱赶着,做这做那。替村里看夜是黑炮爷自己说的话,这话说了就像吐出去的烟雾,再也收不回去了。虽然他很累,但也得硬撑着,继续看下去。接下来的每天夜里,龙湾人又都会听到黑炮爷的铜锣声和他的呼喊声,那声音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苍老、有些暗哑、有些瘆人,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一更天一次,一更天一次,一遍不少。
   看夜对黑炮爷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他这一生,至少说也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看夜。这与他的胆大有关系。而他的胆大又与他的父亲有关系。黑炮爷十四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没了父亲的男孩儿胆子就大。黑炮爷更是如此。这一点跟他的父亲特别有关系。他父亲是擀烟的,淮海战役那年被解放军征走做土烟。那种土烟就是把火药放在粗大的铁皮筒里,然后再装上铁渣和石子,打出去一炸一片,比机关枪都顶用。战役快要结束时,他还是被炮弹炸死了。这一年,黑炮爷整十四岁。黑炮爷那时的乳名不叫黑炮而是叫根,他确是家里唯一的一个根了。但他不安生,父亲死了,他还接着在家做土炮,虽然不打仗了,但他做着玩。一次点火时,土烟膨的一声横着爆了,当时的根被火药扑成一个黑柱子。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还是裂开白牙笑了起来,从此,他的名字就成了黑炮,接下来又变成黑哥、黑炮叔、黑炮爷。
   由于,他的胆子大,能干活时就开始看夜。那时看夜,其实就是看秋。秋天来了,庄稼一天一个样的往熟里长,豆子饱满了、谷子饱满了、玉米饱满了、红芋长圆了,长熟了的东西就有人偷。队里就得安排男劳力夜间下地看秋。男劳力是乐意看秋的,往地里一睡,秋风吹着,看一夜秋三个工分,滋滋润润的就把工分挣到了。谁谁到哪块地里看秋,是由队长分配的。被分配看秋的人吃过晚饭,就肩上搭着一条旧被子,胳膊下夹着一卷草苫子,下地了。一被一苫的行头,同时也是看秋人偷秋的道具。他们会早早起来,或是把豆子、或是把玉米夹在里面,不动声响就弄回家去了。
   黑炮爷从来没有这样往家里夹拉过东西,一次都没有。开始看秋时他小,不知道看秋还能偷秋,后来他当了队长,晚上既看秋还要检查别人是不是偷秋,自然更不能往家里偷秋了。但黑炮爷却在看秋时偷到过一个人,一个丰满可人的女人。
   那年他三十多岁,正是阳气冲天的年龄,看秋是他天天最爱的事。他喜欢一个人的秋夜里,把自己脱得精光,仰面望月,凉风吹来,拂过他的脸,拂过他的胸,拂到他腹下的那丛黑密密的草,那真叫一个爽。那天夜里,虽然天有些阴,月圆如锣,夜还是比平时薄一些亮一些的。睡到半夜,他起来洒尿,一抬头见前面的谷地里有一个人影,这人正专心的掐着谷穗。黑炮爷掐手捏脚地绕过去,到了跟前,突然扑下身子。扑倒身子后,黑炮爷已经知道身下是个女人了。女人并没怕,而且解开了自己的褂子。黑炮爷就很自然地摸到了一个滑溜饱满的奶子。这时,一片密云盖住了头上的锣月。女人用力把黑炮爷往后一推,黑炮爷就坐在了地上。这时,女人解开了自己的裤子……虽然,事情过去快四十年了,但黑炮爷有时还能想起那个月圆如锣的秋夜。但这回忆只是让他一笑,也就仅仅一笑而过。现在黑炮爷就只有一个人了,老伴二十年前就殁了,儿子呢,也在七年前就搬到城里去了。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但他不愿意离开村子,这里有他一生的喜怒哀乐,有他一生的白天黑夜,一生的酸甜苦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的。现在,他看夜累是累点儿,但他还是乐意的。老狗看家,老人看夜吗。人老了,困就少了,他现在真的不需要睡多长时间了,像鸟儿一样眨眨眼就差不多了。因此,觉得自己唯一的用途,就是只能看夜了。就像手里的破铜锣一样,虽然旧了,但发出的声儿尽管有些噼啦的杂音,但还是那样嘹远而响亮。
   豆子饱满了、谷子饱满了、玉米饱满了、红芋长圆了。接着,豆子收了、谷子收了,地里就剩下玉米和红芋了,秋天也来了。村子里留守的人们白天就忙碌起来。收秋的人,经过一天的累,夜里就睡得香。黑炮爷看夜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样持续地一夜一夜的守,反而习惯了。每天夜里,龙湾人都会听到黑炮爷的铜锣声和他的呼喊声,那声音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苍老、有些暗哑、有些瘆人,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一更天一次,一更天一次,一遍不少。
   初一这天一大早,村东头的豁子婶就鸣哇鸣哇地嚷嚷开了。她说她家又进贼了,而且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把她一只鸭给掏走了。接着,长生家媳妇也说家里又进贼了。她也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她听见贼在她家厨房里把馍全吃光了,才打着嗝儿啪嗒啪嗒的走了。接下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说夜里贼上他们家了。龙湾村又一次笼罩了恐惧和不祥。尽管,黑炮爷每天还不停的敲锣,不停的呼喊,但正是那张破铜锣和他的哑嗓子,村人的生活彻底撕烂了。
   在人们的惊恐中,黑炮爷又一次开口了。他说:我一定要抓住这个贼!
   黑炮爷把话说出来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他又被说出去的话驱赶着,那就是一定要抓到这个贼。
   现在,黑炮爷真的也认为是有贼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贼。有人看夜,还敢频频动手,这贼一定不一般。但要捉到这贼,黑炮爷心里有打鼓,底气儿有些不足。倒不是他怕这贼,而是怕真正看到贼了,他一个人拌不倒贼,抓不住贼。毕竟自己七十多岁了,胆是更大,但终究还是怕自己有胆无力。他想把村里几个年龄大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组成两班,由他带队看夜,这样的话,真看到贼了,也能捉到啊。可他的想法,一经说出来,立即遭到了豁子婶的冷笑。她这一笑,黑炮爷突然想起来那段往事,脸便红了一下,改口说,“还是我一个人来吧,我就不信羊不吃生姜,我就不信我捉不到这贼!”豁子婶又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让黑炮爷骨头里都不自在。尘封在他记忆里的那段往事,又活了起来。那天冬天,全村的男人都去挖茨淮新河去了,他因为秋天里弄拆了腿,就没有能去河工。他就留在村里看夜。那时看夜是排班的,由他带队,妇女们三个一班轮留。黑炮爷喜欢上了莲花,就把莲花排在后半夜。莲花是才嫁过来两年的媳妇,刚生了孩子,一身的奶香味儿,人也光鲜丰盈。黑炮爷每天心里都猫抓的一样,就是想得到她的身子。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来,每到后半夜他就讲鬼怪的故事。讲到瘆人处,莲花就害怕,就往黑炮身边偎。这样没有多少天,莲花就钻到黑炮爷的怀里去了,接着就钻进了黑炮爷的被窝。虽然这事很隐蔽的,但男女之事往往是只避自己不避别人的,还是成为村里人传了说了十几年的话题。现在,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了,但被豁子婶这一笑,黑炮爷感觉到地缝都想扎。
   黑炮爷想到这里,他就更坚定了抓贼的决心。仿佛抓到贼了,就可以减轻自己心里的一些悔意,减轻一些对年轻时浮浪丑闻的不安。他设计了几套捉贼的方案,但最终还是觉得要把自己放在暗处,看看究竟这贼是何等模样,在他看夜的当儿竟还敢出手。接下来的几天里,每敲过一次锣后,他就不再眨眼,而是躲在村里的隐蔽处。他连烟都不敢吸,生怕贼看到了火星,收脚不来了。
   现在,村里到处都可以藏身的。人少了,村子就成了植物的天下。房前屋后,沟边路旁能长草的地方都长满了野草。第一夜,黑炮爷看到了野猫两眼放光,大摇大摆地在村里游走。接着,他看到野狗嗤着鼻子东闻西嗅。后半夜,他竟看到一只猪来到村里。现在,村里都不喂猪了,这是谁家的猪呢。黑炮爷悄悄地跟着这头猪,他要看看这头猪到底要做什么。
   这头猪在村路上转悠着,看看这,看看那,似乎很孤独。在这样的一个夜里,黑炮爷也同样孤独,猪走走,他走走,猪停停,他也停停。他就是要看这头猪究竟到哪里去。当来到长生家媳妇家门口时,猪左右看看,并没有发现黑炮爷,就大摇大摆地从墙的豁口处蹦进了院子。黑炮爷紧跟过来,贴在院墙上向里看。这头猪就开始拱长生家媳妇的屋门,拱一下吭一声,拱一下又吭一声……夜很静,静得只有虫子在叫,叫声繁密而有节奏。正是这虫子的叫声,使夜显得更静。一会儿,黑炮爷就听到屋里长生家媳妇缩身压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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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虎死威不倒!一开始,黑炮爷给人很威风的感觉。但是,撕开其表面,他的内心,却是个凄凉的世界。于是,他很豪气的答接受大家的恭维——去守夜,证明存在的价值。小说用质朴得掉渣的语言,塑造了一个满身烟火味道的老人。他有正常人该有的一切,高尚的,阴暗的,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担待有恻隐的人。人生在世,说不清的事情很多,就如小说中的“贼”。他知道谁是贼,却只能随大溜,因为这样,他才不会被排斥。最后的结局不是俗套中的圆满,但好像也不意外,作者之所以这样处理,大概是想表达出生活本身的一种常态吧,即无可预见。人物简单,内容丰满,用行为诠释思想,很不错的小说,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15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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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6-14 19:37:13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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