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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大风吹跑了我的帽子(散文)


作者:周蓬桦 秀才,1781.7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52发表时间:2013-06-15 13:13:05


   让我的叙述从风开始:在突如其来的诡秘之夜,一个披着白斗篷的家伙手持一柄锐利的长矛,张大嘴巴,伸出纸一样惨白的舌头,左舔右舔,就这样把一派浩荡的月光舔得冻在那里,成为一块冰砣子的形象。林带瑟瑟,方圆百里,整个荒野都响着它的吼叫。门栓叮哐作响,所有的木门都被花朵一样一溜吹开,篱笆枝条散落一地。三只血淋淋的羊羔乘坐一片落叶飞向天空——这就是多年前的冬天,我熟悉的、广袤的故乡鲁西平原沙河村的风,像刀子一样残忍和彻底。
   我自幼对风的印象都很不好,它败坏了我许多美好的情致和幻觉。
   现在,它又在我耳畔响起,像打开一座土窑一样打开了我封尘已久的乡村记忆。
   有一次,风无端地掀掉了我头上的帽子,我的帽子化作了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刺猬球,骨骨碌碌地滚到了路边的冰水沟里。我用冻得红肿的双手伸向冰沟,我看到我的帽子扣在浮水中沉下半截,它曾与我日夜相伴,白天在我的脑袋上,黑夜挂在墙上的一颗铁钉上。那上面布满了我的汗渍、以及脑油的气味,卷起的帽翅里还夹着一只纸叠的四角牌。但我的个子太矮,也没有什么力气,我的打捞一次次宣告失败。那时候,即便是一片漂浮在泱泱大水中的稻草,它也会拒绝我的打捞,绝望的嚎哭无人理睬。
   我大叫着: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在整整一天,我不敢回家,怕爷爷唾星四溅的责骂。傍晚,一个残酷的好消息解救了我:村子里有个孩子被风刮下的枝条削下了一只耳朵和半张脸,他是村支书的儿子,于是,全村的人都为那一只耳朵和半张脸哀悼,我爷爷也灰溜溜地夹裹在人流里,从瘪嘴里发出真假难辨的叹息。从村支书家回来天色已经很晚,我爷爷早早地就睡下了,他是在第二天早晨吃饭时发现了我的局促和异常,就白了我一眼问,你的帽子呢?我支唔道:掉水沟里了。爷爷立即把牛眼瞪得老大,胸腔里发出一股邪火,问在哪里?哪个地界?怎么丢了就丢了?你怎么不早说?真话还是撒谎?我说是真丢了,在场院路东的那条水沟旁边。刮风时我一时没捂住它,它就骨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我个子小,手没那么长,捞了几次都够不上。我爷爷仍不罢休,拉起我的胳膊说,走,带我看看去。我觉得爷爷抓我的手十分粗鲁,整个胳膊都很疼痛。我说都过了一夜了,它肯定被水冲跑了,冲进了沙河。如果去打捞,不如直接去沙河。这时候,我二爷出面解围,说,算了算了,怪风太大,松子没把耳朵刮下来已经算好的了。一顶破帽子。爷爷听了,反问二爷,长林你它娘的说什么!什么叫破帽子啊?破帽子你有几个?二爷哼哼了两声,轻语一句:算了……呃。
   尽管我十分幸运地躲过了一次处罚,但却在整个冬天都没有帽子戴了。此后在整整一冬再到开春,我都把头瑟缩在脖子里,它甚至影响了后来的正常发育。
  
   二
   乌鸦盘旋着寻找树枝,天一擦黑,柴草的炊烟刚刚散尽,偶尔的狗吠把星星一粒粒叫醒,像某个满脸沧桑的老人拎响了一只只酣睡的狗耳朵。金黄的麦秸草窝里畏依着十八只金黄的狗崽,张开着十八张金光灿烂的嘴巴。呜哇呜哇,呜哇呜哇……转瞬之间,牛栏热气蒸腾,猪圈鼾声大作,鸡不小心踩翻了盛米的瓷碗,挨了主人一踢后躲在阴湿的角落,在一下一下地咯气。嘴角滴血,一根散发着鸡屎味道的鸡毛起起落落。它每咯一下,天上的星星就多出一颗。
   终于,天上的一万九千颗星星已经出齐。
   这时候,总会有某一个孩子趴在土墙上,用呼喊或者暗号诱惑我溜出家门,把寒冷的冬夜拉长变细,像一根明亮的丝线连接着此后的记忆。沙土噗噗的野地里月光晃眼,空气冷凛,我贪婪地呼吸着某一株野生植物的气味,鼻孔里似乎溶入了一丝冰茬,每一次呼吸都会给鼻翼带来一种滚滚而来的隐隐疼痛,一波一波地书写着比寒冷更彻骨的人生标记。
   大风拂过土塬上残存的芦苇,又来吹落我满眼的泪花,它让我对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看不清楚——田野上的残雪,雪中埋藏半身的草茎与野蓟。村北李子林,黑黝黝的土地庙,荒芜破败,只剩下一株凋零的桑树守门。乱石岗里的土坟,白骨和碎瓦,黑布包里裹着一只死婴,伸出的小手冻成腐臭的枯枝。一孔废弃的土窑,影影绰绰,吱哇之声隐隐,似乎是冤死鬼、吊死鬼、水鬼们在聚会。
   野猫般细碎杂沓的脚步在轰隆隆的冬夜响起,我们蹚着地上白花花的薄霜,穿越一道道冰凌炸裂的河谷,粗布纳制的笨重棉鞋沾满了冰屑,潜入野外的枣树林,眼前呈现一片坦荡的开阔地。农妇般的沙丘线条隐约,星星的狗眼半睁半合,泪水在冷风中婆娑不止。落光叶子的树木严重扭曲,我们只需轻轻一跃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蹲在上面,每人手里持一团凝固的冰雪,喀吃喀吃地吞咽,像城里的孩子在嚼食一串串美丽的冰糖葫芦,像牛在嚼食一根苦涩的、根须密布的地瓜秧,直吃得我们满头都是火辣辣的汗水,腥咸的汗水从头发上滴落,浓硫酸一样煞疼了我过早混浊的眼睛,使我的眼像老人的眼一样干涩,像兔子的眼一样又红又肿,更像某一位老妪的眼---她从烟熏火燎的灶台前站起来,走出茅草垒砌的小屋大声咳嗽的情景——她那被咳嗽组成的艰难人生啊,以临盆的美丽啼哭开始,以一口卡在嗓子的痰液结束,让她荒凉的坟丘在秋天开满了白茬茬的蘑菇菌,三条恶毒的青蛇吐着火焰的信子,在坟丘上钻开三个黑窟隆。
   我长长的头发里住满了灰土和油烟的凝脂,凝固成一个个泥疙瘩,三把月亮形状的梳子也理不开其中的龌龊与肮脏,那里面分泌着至少三种元素:血、脓液和爷爷指甲里劳作的污垢。我的身上也住满了白色的虱子,它们贪婪地吸着我身上原本并不多的紫血,瘦小的胸脯上棺材板一样的排骨历历可数,河流的青筋与血管交织纵横。
   夜里,油灯微黄,一块风干的猪油泼哧燃烧,混杂着麦糠在炕洞里焚烧出一种令人窒息难当的气息,爷爷端坐炕头,昏花的老眼细细眯起,把满把的虱子水泡一样一一掐灭,他把某一只肥大的虱子放入口中,发出爆米花清脆的响亮:嘎叭嘎叭,嘎叭嘎叭。那一刻我瑟缩在土炕的一角,想象着虱子们的来历,想象着如果爷爷放它们一条生路,它们会在春天化作一群美丽的蝴蝶,从我的身体里一一飞走,把我今生所有的梦想都带入传说中的天堂。
   我爱沙河村哺乳过我的姆妈,她是方圆十里八乡最美丽最妖媚也最善良的女人!她居住在场院屋,那么我爱场院屋;场院屋附近生长着大片青纱林和苇子地,那么我爱青纱林与苇子地。我恨村子里的二流子高歪嘴,他无数次地欺负我和比我更小更懦弱的孩子。我常常望着他扛一把铁锹远去的背影,在内心这样咒骂:高歪嘴!你是二意子(人妖),你是大粪,你是熏黑的良心,你是腐臭的阴沟。你是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你是粘满脓血的痰盂。你是滚烫的夏天爬行在田埂上的臭虫,你是村北大洼地西瓜园里老醉汉的呕吐物。
   沙河村:我的出生地和文化起源。我少年时代的所在单位,它全身上下写满了惊人的逻辑和虚伪的革命。
   走啊,到地窨子里玩去,在家干呆着多腻哩!地窨子位于村南的一座破败院落里,类似于现在幽暗的地下室,墙角的蜘蛛网捉不住呼之欲出的蝙蝠。寒气袭人的夜晚,地窨子的天窗里飘出温暖的水蒸气、民间歌谣和旱烟味道。记得,我爷爷第一次领着我光顾地窨子时,一脚踩空了泥做的阶梯,他像我的棉帽子一样滚入,弄得满身都是尘土,他的失足行为惹得整个地窨子爆发了一阵轰堂大笑。我爷爷本人也拍拍腚上的尘土,笑得眼睛流出了泪水。我却觉得很难为情。那天,一个绰号叫干巴三的不着调的家伙,用一根柳棍挑开了我的棉裤带,让我精瘦的屁股倏然暴露在贼亮的矸石灯下。我满脸羞红,慌忙捂住自己活蹦乱跳的小鸡,骂道:×你妈。却招来爷爷一句厉声的喝斥。
   爷爷说:听话!不许还嘴,还嘴就砸烂你的狗头。
   大雪围困沙河村乏味的冬季,地窨子里夜夜聚集了全村步履踉跄的老人,脚下一堆木炭火,在绕梁的氤氲中编织荆条筐,以及草篮、粪箕子(方言:背在肩上的篮子)、簸箕、粮囤、凳子等。在荒凉的鲁西平原,由于河流的改道冲刷,到处是淤泥与滩涂,呼啸的风让它们化作大面积的盐碱荒地,只长茅草和红柳,不长青青的庄稼。因此红柳编织成为一个村庄的副业,这项副业让人们的碗里漂浮着一片青菜叶和一朵猪油花。在冬日偶尔的晴天里,阳光映亮麦田的雪光,老人们手提编织好的物品,或者赶着吱呀作响的牛车,缓缓行走在通往集市的羊肠小路。当牛车陷入深深的淤泥无力自拔,道路两边成群的麻雀便鸣叫着飞来,很像鲁迅笔下一群无耻的看客。
   簸箕:五毛钱一只。
   草篮:两毛钱一只。
   粪筐:一毛钱一只。
   粮囤:一元钱一个。
   沙河村以南三华里余,七星镇古老的集市人声鼎沸,香喷喷的油炸“七星瓜打”(地方特产的一种烧饼)的气味勾得我饥肠碌碌,肚子像开水壶一样地嘤嘤唱歌。我紧紧地拉着爷爷粗糙的左手,头天夜里,他的右手在切地瓜片时被抢起一块肉皮,这使他被白色的粗布包着的右手看上去像一位英勇的拳击手,也使他矮小驼背的身躯显得愈发矮小。我紧紧地拉着爷爷的手,像莫言伟大的小说《红高粱》中的豆倌紧紧扯住土匪司令余占鳌的衣角,如抓住了一条雾靄中的船舷。与之不同的是,豆倌跟随一支自卫的队伍抗击日寇,我是为了吃上一个七星瓜打。爷爷的腋下紧紧地夹着一只崭新的簸箕,在不经意的触碰中,我还能感受到爷爷的口袋里一只空酒瓶子的硬度和微凉,我知道这只酒瓶子将与我在日光笼罩的中午展开五毛钱分配的激烈竞争。
   簸箕,簸箕喽,五毛钱一个!
   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爷爷的公哑嗓子被噪音吞没,像一滴水溶进茫茫大海之中。毫无秩序的小店铺、弹棉坊、蔬菜市、蛋禽市、馄饨摊等等,在我们眼前一一掠过,太阳走到正南的天空,爷爷的簸箕由五毛钱降到一角钱,仍然无人问津。直到今天,当我回想这件往事的时候,还怀疑质地优良的簸箕篓子,它没有售出的原因不为别的,是因为爷爷的嗓子过于难听,后悔当初自己是个羞怯的男孩,为什么就不能对着人群喊一嗓子呢,让世界听听咱的叫卖声有多么与众不同:簸箕。七星瓜打。簸箕。七星瓜打。
   哦,簸箕!哦,七星瓜打!
   那一天,我爷爷还遭遇了一件比卖不出簸箕更为尴尬的事情:在沙河村的风俗里,孩子们把赶集看作一件极其重要的节日,他们会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女孩子会往头上插一朵纸花穿行在集市上,大人们遇到了他们,无论谁都会把手伸向衣袋的方向,问:要钱么?孩子们都会摇头而答:不要。因此,当爷爷遇到小丽时也如法炮制:闺女,赶集来了?你爹爹呢?要钱不?哪曾想亲爱的小丽是多么不知趣啊,她竟然理了一下头发,说:爷爷,先借我两毛吧,我买头绳的钱不够,回家俺就还你。于是,可想而知,难堪的事件发生了。小丽的借钱行为大大出乎我爷爷的预料,只见他佯装掏口袋,哆嗦着手摸遍全身,一些小物件一一呈现:烟嘴、空酒瓶、铅笔头……额头的汗珠叭叭坠落。最后,爷爷勇敢地抽出了健康完好的左手,又用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拍拍小丽的肩膀温柔地说:闺女你等等好么,让爷爷把这簸箕卖了吧。小丽撇了撇嘴,说不用了,俺朝别人借去。我不失时机地朝她夹了一下眼睛,看着她美丽的脸蛋消失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后来,这件事被广泛传播,它成了相对富庶的外乡人谈论沙河村人“不实在”的一个笑柄。
   奇怪的是,在失魂落魄的挫折面前,爷爷仍然能够找到心理的某种平衡:当看到干巴三像条瘦狗一样地夹裹在人流中,爷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今天生意都不好哩,瞧,你干巴叔也没有卖出一件东西!呵呵。我朝干巴三瞄了一眼,看到他在人群中吃力地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满载着整整一车荆条筐,他的罗圈腿下有一条黑狗穿来穿去,长长的狗舌头上的口水比我分泌的口水还多,并且夹杂着一泡涩尿,稀稀拉拉地泚了干巴三一裤腿。狗尿的腥臊气味让人们很自觉地为干巴三的独轮车闪开一条小道。
   我们走吧,回家。嘿嘿。我们回家吃好吃的去。
   听了这话,饥饿的泪水在我眼睛里久久回旋,我觉得爷爷是个十足的骗子。骗子。我说,爷爷你是个骗子!你已经不止一次地欺骗了我。
   无奈之下,我又与爷爷行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当然,结果与来时区别很大,我挣脱了他的牵手跑在前面,把他远远甩在身后,我一蹦一跳地走路,爷爷拖拖沓沓地走路。暮色浓郁,众鸟归巢,路上的行人都流露出了比牛车更深的一种倦意。集市散了,兴奋点没了,小小的希望实现了或破灭了。然而,我的运气毕竟不坏,在一个三岔道口,我爷爷与从另一个路上斜插而来的干巴三相遇,干巴三说他竟在集市即将结束的较短时间里把一车子货全部卖光,听得我爷爷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把手中的簸箕悄悄藏在了屁股后头。精明过人的干巴三炫耀完毕,从一个麻布包里掏出一叠七星瓜打,说这个给松子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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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啊,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一个瘦弱的孩子,生着一身的虱子,和年迈的爷爷住在破房子里,即便帽子被风刮跑了都战战兢兢不敢回家!没有零食,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零花钱,更不会如现在的孩子那样拥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在贫瘠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着生存。孩子们没有正经事做,没有精神的寄托,就整天想着法子捉弄人,在路中挖坑,把人尿壶打洞,将癞蛤蟆放在喜房的床底下等,甚至有的女孩子为了一小瓶可怜的雪花膏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贫穷使人失去了尊严,也使人显得卑微可怜。好在那一切都过去了,好在,这一切都只是个回忆。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沉重,为那偏远地区贫寒的生活,为贫瘠土地上精神更加贫瘠的一代代人们……作者用凝重的笔,再现了自己幼时的种种窘迫与糗事,把一个个平时难以领略的画面真实的摆放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从侧面了解了那个地域人们的风俗与生活习性。挺另类的一篇散文,紧紧抓住了我的眼球我的心,不错,推荐大家共赏。【编辑:红袖留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16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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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3-06-15 13:14:23
  问好周蓬桦,这篇文章,我看了三遍,挺有味道,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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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16 14:46: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3-06-17 09:24:25
  恭喜周先生文章获得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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