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发过誓，要为外婆写一篇文章。但学写作十余年迄今，却一直未曾落笔，有好几次，我都在纸上写下了“外婆”这个标题，最终还是掷笔长叹——我写不出外婆，我写不好外婆。在我的心目中，外婆的慈爱，外婆的善良，外婆的坚强，是无与伦比的。我来到人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外婆，是外婆把我从娘肚里接下来的；我在外婆身边生活了六年，那是我“人之初”六年，外婆呕心沥血将我带大。总之，我的人生根基就建筑在外婆的辛劳上。而后，她看着我读小学、中学，上大学，大学毕业，一切都妥当了，她旋即撒手人寰。
　　 我记得妈扑在外婆的棺木上嚎啕大哭：“您不愿意享福呵，您生来就是受苦的，把儿孙们应受的苦您一个人都受了，留给我们的全是福份！”
　　 是的，如果说我们家现在还过得不错，是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那完全是因为－－托了外婆的福。
　　 其实，外婆庇护整个家族的翅翼并不是那么强大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没有财富，没有文化，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没有了丈夫。
　　 我没有见过外公，据说是他熬不过六十年代的苦日子，高大英武的汉子饿成了一根竹篙，终于玉山崩颓，给外婆留下了大半生的孤寂和沉重的家务。
　　 我妈说，即使外公在世的时候，也是外婆当家。因为外公虽然个子高大，人却像个糯米团，老实怕事。外婆外柔内刚，心气高傲，她的人格和个性勉力维持着一个大家庭。
　　 妈曾有一个理论：“外公外婆的脾性可能跟他们的姓氏有关，外公姓文，外婆姓龙。”这当然是牵强附会，不过说明我妈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探讨文家大院“阴盛阳衰”的缘由。现在，阴盛阳衰已然是一种社会现象，令许多人担忧。但在“阳衰”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阴盛”，人类的群体品质就会下降，人气也许将一蹶不振；况且，阳气大盛，刚而易折；阴气过重，溺而难返。“阴盛阳衰”所取得的人性平衡，对人类自身的成长和发展，可能并不是一件坏事。不信，我们再回到外婆的故事上来。
　　 外婆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叫金江。金江是一条河，村子在河两边，各一半。“打土豪，分田地”那阵，乡下搞得热火朝天。外婆在村里的妇女中拥有很高声望，但她斗地主却不是太积极。她说：“这个人好，待穷人好，我去借米他从未推辞过，我不能昧着良心去斗他。”
　　 这句话给了别人以足够的理由，分田的时候，外婆得到了山坡上的几丘旱田，地势高，隔水远，又不蓄水，经常干得裂缝。无奈，春夏之交，田里禾苗抽穗、如饥似渴的时候，外婆就一担一担地把金江水挑到田里。外婆田的下边是另一家的田，这一家与外婆还沾点亲戚，外婆要喊“满叔”。
　　 这个“满叔”仗着有几个钱，向来瞧不起外婆家。瞧不起也就罢了，他还要使坏。外婆每回把水挑到田里，一走人，他就跑过去扒开缺口，上边田里的水便哗哗流到了下边田里。有一次，“满叔”作案时被外婆当场抓获，外婆正色告他：“你一个大男人，还是长辈，怎么能这样做呢？”
　　 然而，多次警告均无效。外婆气极了，她拿起一把镰刀，三下五除二，把“满叔”田里绿意盎然的青苗悉数放倒。外婆回到家里，丢几个铜板给外公：“你出去喝酒吧，等会家里有事，我来承担。”
　　 外公刚出门，“满叔”便气势汹汹地来了，他站在外婆家的前坪高声叫骂，围观者一层叠一层，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场合。
　　 外婆气定神闲地坐在阶基上纺纱，一声不吭。“满叔”见骂了这么久，等于放屁，愈加恼怒，他竟然解开裤带，脱下裤子“操你的娘”。愤怒贯注了外婆的全身，她霍然而起，像一只下山猛虎冲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抓着一把镰刀，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揪住“满叔”的档部，一字一顿地说：
　　 “乡亲们今天都在这里作个见证，我就是用这把镰刀割了他家的禾，现在我还要用它割掉这个化生子的命根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不连及家里，我自个儿听凭乡亲们处置。”
　　 说罢，弯月形的镰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刀正要落下，一个人“扑通”跪在地上，大呼“饶命”。其摇尾乞怜之态，连一只狗都不如。“满叔”灰溜溜地走了，从此十余年不敢正面照见外婆，直到死。临终前，他对自己的行为作了忏悔。外婆听说了，买了一挂万字鞭，很响地放在他的坟前，并磕了三个头。据看见的人说，外婆当时泪流满面。谁能体会一个女子此刻的心情？谁能体会一个晚辈此刻的心情？谁能……没有谁！谁也不能！只有外婆，在那一刻，她几乎是一个圣人。
　　 不知过了多少年，这个“满叔”的孙子因考学校的事跑到我家来找妈帮忙。我妈冷冷地回绝了。第二天，外婆走了三十多里地来到我家。她对我妈说：“那件事你能办就办吧，他还叫你表姐呢。”妈讲了几句气话。外婆好久没做声，吃饭的时候，她开口了：“好歹还是一个祖宗，亲兄弟都吵翻天呢。何况，我都消气了。”外婆当天就走了，妈硬是留不住。
　　 妈后来办了那件事，她表弟提了烟酒来答谢，妈坚持让他拿回去，对他说：“比起过去你家欠我们的，这点小礼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不计较那些，你回去搭个话给我妈，我想她来住几天。”外婆真的来了，还是妈的那位表弟送她来的。那一家后来痛改前非，在当地有了不错的名声。在给外婆送葬时，我看到他们一大家从老到小全部走在队伍中。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的，外婆的灵柩竟然路过她“满叔”的坟场，还在那里停了一下，放了一挂鞭炮。烟消云散，什么冤呀、恨呀、悔呀，都在这一刻委为尘埃，进入永恒宁静的大化之中。
　　 我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妈妈少奶，我是吃罐子饭和米汤长大的。我很喜欢金江那个地方，那条河很有气势，汛期水急浪高，惊涛拍岸，大自然给我展示其宏大威猛的一面；枯水季河里的礁岩纷纷露出峥嵘，时常有鱼儿跃出水面，我们踩着石头过河，悠哉游哉，大自然又展示其细腻亲切的一面。
　　 金江在村庄口拐了一个巨大的弯，那个弯被一座仅一尺宽的水泥桥拦住，顿时成了一汪碧潭。过河去供销社买吃的必须经过那座水泥桥，那时我们一些小伙伴就像一群小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我到罗岭读了几年小学后，某个暑假去外婆家，却不敢过那座桥了。外婆说：“你小时候还在桥上飞跑哩，今个儿倒要牵着外婆的手了。”更令我惊讶的是，以前的玩伴竟然可以骑着自行车在上面撒把。我比他们白了，胖了，帅了，但我身上的野性却驳蚀了不少。想当年，我可是这里的孩子头哩。
　　 大概五岁时，金江村七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听我的。我那时特别得意，以为自己聪明过人。以后才知道，我之服众乃是由于外婆的人缘和德望，我到哪家去玩，都被奉为上宾，那家的小孩自然也对我俯首贴耳。
　　 但不久我就犯了一个大错误。那是秋天，我招集十来个小伙伴站在村子谷坪的坎上，命令他们一个个往下跳。尽管下面铺着稻草，但这个坎约有两三米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家伙死活不肯跳。这还了得，不听命令，我便一掌将他推了下去。那家伙掉下去后，还滚了几个滚，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哭喊。这一下我知道闯祸了，拔腿就跑。
　　 我跑回家，外婆见我神色仓皇，惊问：“孩子，怎么啦，是不是谁欺负你？”我看着外婆，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这时，那哭声隐隐传来，仿佛是追着我来的；那家伙的父亲（我平日叫他二舅）的叫骂一阵高过一阵，显然是向这边找人来了，我甚至听到了轰然的脚步声，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外婆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连忙将我藏到灶弯柴禾堆里，叫我千万不要动，不要出声。刚藏好，叫骂声已到了外面禾坪，外婆不动声色地迎了出去。
　　 “你家小宇躲到哪里去了？叫他出来！丈多高的坎，他把我家柱仔推下去，我要打断他的手！”
　　 我清楚听到了外婆的应答：“啊，这个死崽，闯这样大的祸，肯定躲到山上去了。他二舅，我马上去找，找到了一定交给你！”不知过了多久，我都憋不住了，外婆进来，她一把将我从柴堆里逮出来，像拎一只小鸡。但她的声音却很平和：“孩子，告诉外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要是别人把你推下去，外婆也会急死的。”
　　 我说不出什么，真的，那时我还不到六岁，唯一表达知错的方式就是哭。我哭得伤心极了，真的好像是别人把我推下去的，哭声里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后悔。
　　 等我哭声稍微平息，外婆对我说：“刚才你二舅操了一根扁担过来，外婆要不把你藏起来，他非打断你的手不可。但这个事没有完，你先去墙角跪两个钟头吧。”我很长时间都认为自己那次跪了两个小时，现在回想，我其实只跪了一忽儿，身体略有不适，外婆就叫我起来了，顶多也就半个小时吧。
　　 晚上，外婆提着一个布袋牵着我的手去了二舅家，她一进门就对二舅说：“鬼崽子躲在山里白天不敢出来，傍晚才回，我罚他跪了两个钟头，现在交给二舅，你要打要剐都行！”外婆还未讲完，我“哇”地一声哭开了，我绝不是虚张声势，我是真的怕，怕极了。
　　 二舅脸色铁青，坐在桌子边不发一言。这时，二舅妈过来打圆场：“外婆罚了跪就算了，小宇也是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外婆连忙从布袋里掏出两个纸包，说是给柱仔压压惊。事情总算过去了，我好几年还怕去二舅家，虽然柱仔第二天就同我和好如初了，小孩真是不知道记仇的。
　　 我和姐姐都寄在外婆家，那时外婆和舅舅、小姨住在一起，舅舅、小姨带我们玩，大家都很开心。但不久，这种和睦的氛围就被破坏－－舅舅结婚了。舅妈长得还不错，脾气却极坏，大嗓门，冷面孔，狠心肠。我曾问过外婆，为什么讨进来这样的媳妇？外婆说：“你舅舅也不想娶，但她一来就赖着不走；加上文家和蒋家是世交，面子上却不过。”
　　 婚姻是舅舅一生的大事，因为“面子上却不过”就迁就了，中国旧式家庭的许多悲剧都是这样产生的。我亲眼目睹过舅舅揪着舅妈的头发，把她拖回娘家，要她娘好好管教她。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舅妈渐渐掌握了家中的大权，她开始对整个家庭施加影响。首先她赶走了小姨，把她嫁到山沟沟里，和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成了亲。十八岁的姑娘，要在一个昏暗的夜晚（那时没有电灯），投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我到现在才稍微能够理解她当时所受的屈辱。好多年过去，小姨一谈起她的婚事就泪流不止，我曾私下认为她是一个好哭的人。幸而，她丈夫忠厚老实，日子虽然过得穷困但也还平静。
　　 小姨走后，舅妈便把我刚刚七岁的姐姐当作童工，做家务，尤其是带孩子。舅妈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姐姐都带过。舅妈有一个怪癖，她听不得自己的孩子哭，孩子一哭，她就认为是姐姐虐待了，姐姐便要挨打。姐姐在金江念小学，她的情绪严重受到学习以外事情的干扰，成绩不是太好。
　　 外婆爱面子，生怕家丑外扬，只好忍气吞声，她间或偷偷地在火灰里烧一个鸡蛋或一条小鱼，塞进姐姐的书包。有一天，外婆没来得及烧熟，便放一个生鸡蛋在姐姐裤口袋里。哪知姐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满裤子都是蛋汁。舅妈认定是姐姐偷的，拿起棍子就扑。外婆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死死按住舅妈的手，大声喝道：“鸡蛋是我偷的，你就打我吧！”婆媳矛盾就这样公开化了。
　　 我和姐姐之所以寄在外婆家，是因为我们虽然有爸爸妈妈，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我至今都不清楚，我的爷爷奶奶是怎么生活的？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也在我三岁时去世了，奶奶去世时就是住在一户姓苏的人家，丧事都是在苏家办的。他们自己的房子呢？也许真的是穷得无立锥之地了，我却没有为这些事问过我的父母。我只知道，父母在长沙县八中教书时，仅有的家具都寄存在罗岭某乡亲家里。可能是寄得太久，那家人认为太碍事，就把那些家具全部扔在外面。父母听说了下决心砌房，于是，借了四百元钱砌了五间瓦房（那四百元帐我家还了整整五年）。正好这时，因舅妈跋扈，我和姐姐在外婆家住不下了。我们都回到自己的新家，我启蒙上学，姐姐已是三年级学生了，那是1974年。
　　 罗岭那座房子风水极好。面向罗岭河，一桥飞渡，乃长平公路的要冲；河那边是高高的罗岭山，我家正对着罗岭山与另一座山的夹口，襟怀内敛而视野开阔，呈抱元守一之态。屋后一井，是父亲利用假期亲自挖的，三米深。井水冬暖夏凉，味甘，无论雨旱，总是距井口两尺左右。1984年因父亲调动工作，我们全家迁至朗梨，1000元就把屋子连同周围的数百根树木全部卖了。那时缺钱，这边不卖屋，那边就做不起屋。我现在想起来，胸口便隐隐作痛。那是我最初的家呵！安置我童年梦想的小屋，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刚到罗岭，我不习惯，我对爸爸妈妈还比较陌生，对罗岭更是陌生。我想外婆，想金江，想那里的小伙伴们。我时不时对妈妈说：“我要回金江去。”
　　 一个“回”字能说明我的心境，我是一直将外婆家当作自己家的。好在外婆经常来，她也想我和姐姐，而且她在家里憋闷，就出来散散心，但每次来都不住久了。她的道理是：“我在女儿家里住着不回去，人家会讲闲话。”她怕别人以为，她住在女儿这里是因为崽和媳妇待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