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装修好之后，我们一家就从203搬了过去。母亲让我写了地址、联系电话以及我们的租金限度，就去几个中介登了记。203里面的装修不算豪华，也不算简陋。在刚拿到房子以后，木工的活都请人来做，而所有粉刷，都是我们自己完成的，包括贴石膏，刮老粉。不知道怎么搞的，因为是自己亲手弄的吧，总觉得这房子里面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堵墙，都会说话一样，都有了感情。要租给别人时，像把自己的身体，在麻醉的情况下割裂，虽没有疼痛感，却有点失落。又似乎看着一个喜欢的人，在暮色里开始颓废。
　　 第一批房客是东北人，年轻得充满了朝气。在我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接到了他们的电话，房子他们已经看过，当然是看中了，现在的问题，就是等我回家点头，把钥匙交给他们。我在一张纸上签下我的名字，签字时，我想到杨白劳不会写字，就用拇指代替。我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的，让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房子一直是我们夫妻俩和儿子三个人住的，现在，住进去的人要多出一倍。我轻声说，这房子我们已经重新又粉刷过了，灯也都全部翻新。地板要经常擦洗，不要穿皮鞋进去。门口有三个鞋柜，进门换鞋更容易保持清洁。一向不喜欢说话的我，怎么有那么多话要交待。房客中的一个男高个说话了，他说你放心，要是不放心你可以监督和检查。我知道他讲那话的意思，但他却不会明白我的心思。我指着客厅上方四周的石膏条告诉他，那是我和先生一起粘上去的，我在下面把胶水和老粉拌好，再把拌好的东西涂刮在石膏条上，等一根石膏条刮满老粉后，我们再把石膏条托过头顶，然后再用力粘到墙角缝中。由于是自己弄的，胶水和老粉的量都非常大，所以要顶紧的时间也比一股的石膏条要久一些。我们俩弄到了深夜，才把整个客厅的石膏条粘好。已经五年多了，石膏条纹丝不动。连一条细小的线路都没有。
　　 每天，我都在自己的房子里把饭煮熟，把地板擦干静。空下来后，光着脚坐在地板上，甜甜地看着房子的窗、灯具、柜子、沙发，还有在客厅的那个金鱼缸。我们买过很多金鱼，有黑色的，红色的，红白相间的，它们在我早晨醒来之后的第一阵脚步中，聚集在我每天喂食的一角。抖动尾巴，挤对着同伴的身子，发出一些细微的响声。上班时，换上出门的鞋袜。门口的饰品柜上，放着我好久以前买来的装饰品，有个玉石雕成的蓝采和像，还有个镂空的花草假山。还有一只木头鸭子，和一个会下雪的玻璃球。除了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是娟送的之外，其它都是我在各个时期的各个地点买回来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这所房子，应当像三毛在撒哈拉的房子。一对手牵着手的恋人，眼睛里充满了依恋，推开我家的门之后，脸上充满了喜悦，他们每看一个地方，都该相视一笑。那时，我会把钥匙交给他们，我自己都舍不得再踏进去一步。因为，我知道有人会对这些门窗墙壁，保持整洁，维护着房子原有的样子，一直那样，保持下去。当然，那样的想象有点自欺欺人。五六个年轻人，在我交出钥匙的那一刻起，住进了我的家。而我，搬进我父母的房子，204的一个房间。房子弄得很干净，母亲承揽了一切家务，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着一种寄居于此的日子。
　　 那几个东北人住了一年多后，因为公司搬去了吴中区，和我们的租赁也在96年初终止了。他们搬走后，我们清扫了一遍房子，可以发现地板上细微的纹路多了起来，家具和室内的各种用具，都堆积着污垢。看到这些，像自家的孩子，失踪了一段时间，找回来时面黄肌瘦地历害。经过清洗，又恢复了一些往常的样子。房子空着，我的人也空着，那阵子做什么都不顺，每个人的眼睛，看到了你手中钱，都像狼一样发绿。这世界似乎没什么人，是你值得信赖了。看看那些植物，动物，无不被人无情地摧毁，人在不能催毁其它物种的情况下，是这样保证习惯性的，他们针对自己的同类，发起了争斗的信号，从而消减内心的恐慌和迷茫。
　　 当我找来第二批房客后，自己专注于睡觉的时间，比起专注其它任何事的时间都要多得多。我依稀只记得那三四个是个刚出校门不久的人，他们在明硕电脑上班。从我的网线上接了几根线过去之后，基本上没有打扰过我。而在某个日子，抄水表的人敲开我家的大门，要看一下203的水表。我打了203的两道门，门里面东西都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地上黑乎乎地，像几个月没擦洗过了。所有的家具，都被堆满了垃圾，他们像一群猪一样，睡在乱糟糟的草堆里。等抄水的人走后，我跟母亲，用布和拖把清洗着地面和卫生间，弄了几个小时，才基本有点秩序。而在几个月后，他们离开时，洗衣机的接水口堵塞，抽水马桶也摔碎了，所有的日常用具，都有了无法再承受的极限。他们像小偷一样仓皇地逃窜，而我却没有发现这一切不妥，等到第三批人进来，才一一发现了这些原因。出水口被我冲走了铁硝，就能用了。马桶换了一个，所有的地面，都经过清扫。看着看着，不禁心疼起来。自己住的时候，再怎么也不会弄这么乱。可现在，这房子像被自己抛弃的孩子一样，有点儿陌生了。
　　 几年了，一直把睡眠当成爱好。用一堵墙，或者一块布帘，将自己与一切机会绝缘。懒得去拨响任何人的电话，那些从小女孩一起长大的女人们，那些熟悉得你无法忽视的面孔，一些笑容和诧异的眼神，都与我保持着距离。
　　 房子是铁定要租出去的。那三个女孩是父亲从外面碰上的，她们正四处打听，哪有房子。要住进来前，当然是什么都能保证答应下来，就差对天发誓了。她们租下我的房子，一方面是为了要住进来，而一另一方面是为了把房子租给别人，自己的居住那点费用，就可以省下来了。
　　 当然女孩人也不算坏，是那种很实诚的人。每当我忘记了岁月，忘记了要去问她拿钱的时候，她总是准时地敲开我家的门，把钱一张张地点给我。她张口闭口就大姐大姐地叫，叫得我什么都肯点头答应，这么小的年龄，出门在外，总是有难处的。她说话一着急，鼻子上的雀斑，就显得特别生动。我看着她表情丰富的脸，就安慰她晚几天没事，我不怪她。
　　 只是半年不到，她就无法掌控203的局面了。原来，她把大房间租给二个女孩后，二个女孩就招来了几个黑道男友。其中一个女孩叫小丽，人长得标志而丰满，说话时声音甜腻腻的，白天一直睡觉不出门，要到了晚上，她们才出去吃饭、玩乐。不玩到半夜，是不会回家的。回到家后，还要把兴奋进一步消化。
　　 小丽她们特别喜欢我们家的房子。于是，她们稍稍用了点手段，最后反而把先前的女孩赶了出去。那个鼻子上有雀斑的女孩，把东西搬走后，才把我叫过去，先斩后奏的结果就搁在那儿，我心里也特别不受用。雀斑女孩说小丽和她男友挺讲道理的，小丽又使劲笑着，说她如何喜欢住在这里。她也会注意，以后进出不那么弄出声响来，省得楼下的邻居找上门来。态度不错，只是一个月不满，他们的男人们就在外面打架，还有人受伤，那些天，我天天心惊胆颤，就怕来个黑帮火并，那我的房子就完蛋了。
　　 由于我们家没有汽车库，只能把车子停放在草坪上。所以，每天半夜我都还要担心那辆车子的危险。洗完澡，刚想回房间，就听到一辆车子停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凌晨了，是谁根本不用猜，肯定是我的那帮房客。
　　 车子刚刚开走，我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叫了一声：李强，你给我回来。那个光头小伙子，就把冲出去的身体，往回扭。他说我看到他们就在这边上，没几个人。女孩说：我不许你去，都已经到家了，你就别惹事情了。男孩最后还是听从了女孩的话，跟她一起开了下面的防盗门，然后，他们回到了我对面的203室。
　　 过了两天，小丽敲门进来，跟我说要给我租金。我没拿，我说我不能租给你了。你们每晚那么闹，我根本没法写文章，你们已经影响到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那晚半夜哭了二个小时，我也听了二个小时。你那么爱他，如果他还要做对不起你的事，那就真是个十足的混蛋了。小丽虽然漂亮，但脑子并不是那么好用。我总觉得，她现在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但将来就说不定了，那种精神极度空虚的岁月，足以吞噬一个鲜亮的生命。她这样的日子，还没有那个鼻子上长着雀斑，每天忙碌的女孩那么充实。
　　 如果不是她的黑帮男友，我是非常喜欢小丽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像个磁娃娃一样。说话有那么一点颤，用词量虽少，但面部表情非常丰富，是个想跟人交谈，又不知道说什么的人。她向我保证，她不会为难我，让我放心。因为，我对她们够宽容，也够真诚。
　　 为了表示她的话可以作真，小丽想把钱放在我这儿。我说你不用再给我钱了，尽快地去找房子，当然，找不到我也不会赶你们，直到找到为止。本来还有一千六的押金，到时我还要退给你们。反正，到时你们走的时候，多退少补，我们再一起算好了。
　　 虽然与这个女孩接触不多，她那双狐媚的眼睛一眯，就像个湖泊一样，有无穷的水花要漾荡出来，让我产生无限的怜悯。说起她的男友，我说为什么不去找份正当的事情呢，整天拿着刀枪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小丽说那些东西都是吓人的，不会真做过分的事情。她的天真，可以让她的幸福更多一些。而说到后来做点小生意什么的，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闪过的一丝淡淡的鄙视眼神。后来听我母亲说，他们在下面那个小赌场里，每天收的保护费就是一百。这只是设置在车库内的小赌场，如果大一点的规模，他们的收入就更可观了。难怪小丽说钱不是问题，她也根本不用去找任何事情来做。
　　 小丽的保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最真最有效果的一次。她们在我说的十天内找到了房子，然后在某个周日，把东西全搬走了。留下了一堆钥匙。我家的钥匙。
　　 于是，夜晚又宁静了下来，房子又空了出来。我在我的空房子里，画画，等待着下一个房客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