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玻璃心(小说)
倩雯一直不喜欢这个城市,闷热、拥挤、嘈杂,整个城市好像无日无夜的活在一种不安、混乱的氛围当中,刚来的时候,她甚至天天都有逃离开去的念头,每每夜半从某个恶梦中惊醒过来时,耳边听到还在嘈杂、不安着的城市声音,她就有把沉睡中的宋云挖起来,再狠狠吵上一架的冲动。
这个婚姻几乎就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随着宋云的工作需要,几年内她们连续搬了三次家,从南到北逐水草而居的换了三个完全不同面貌的城市,每个城市的生话环境都有大幅度的不同,但他们两人吵架的频率,却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迁而有所减少,反正什么理由都是可以吵的,在停车场停车停哪个车格、上菜市场时买什么菜、宋云要去那里出个差、小孩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是吵架的导火线。
小晴出生后倩雯感觉得自己不安的情绪似乎更加的严重了,自己结束了快十年的上班岁月,生活重心突然完全落在了一个小生命身上,小晴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吃喝拉撒睡所引发的各种需求,逼得她感觉自己像个充了太多气的气球,无时无刻都处于爆炸的边缘。
有时侯小晴白天难得入睡时,倩雯筋疲力尽地把自己仰八叉抛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上为小晴而贴的那一片闪着亮光的星星月亮,忽然就会怀念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来,那些轻松无忧的岁月,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已遥远得像天边那一弯残月,只有在偶尔出现的梦境里,才会对着自己闪着冷冷的光。
其实倩雯算是晚婚的,三十好几了才告别了单身贵族的生活。她很喜欢单身贵族这个新兴名词,到社会开始工作后,她就搬出那个冷冷的家,在同一个城市里,租了个房子自己一个人过生活。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不算太低的待遇,因此她把自己租的起居空间弄得非常温馨、舒适,四周涂了自己喜欢的色彩,衣柜里挂满了自己喜爱的衣裳,一日三餐除了中午公司的工作餐外,她想自己做时就下下厨弄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而想犒劳犒劳自己时,就找个好点的餐厅,去点几道好一点、贵一点的高档菜打打牙祭,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生活真的是贵族得可以。
并且她仍像孩提时代一样爱养猫。那时,她同时养了三只猫,那时温馨的家里,除了自己暖暖的大床外,就是床边三个小东西暖暖的小窝。那三个小东西贴心得可以,爱干净、不吵不闹,平常她在家看电视或上网时,它们就乖乖的绻卧在她腿上或脚下,安静的陪着她。而有时候她外出晚了点回来,错过了它们的晚餐时间,当她一进门时,那三个小东西就竟相在地板上翻着肚皮滚呀滚的,各自卖力演出,展示着它们撒娇的绝活儿,以作为催促她尽快帮它们准备晚餐的代价。
而相较起来小晴就没有这么可爱了,尤其是每当她渴了饿了时所爆发出来的那股疯劲,都让自己恨不得狠狠甩给她两个巴掌。然后她就又会开始怨起宋云来了,如果没有他的出现,那她就不会有一个如牧人般逐水草而居的家,也不会生出一条小生命来二十四小时折磨着她,让她永远不得安生,那她就仍然可以窝在自己那个温馨的窝里,和那几个小东西,一起过着自己想过的小日子。
其实在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那些年,她也很少回在同一个城市里的家,她总感觉得那个家太冷,冷得让自己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它。冷漠的父亲,冷言冷语的母亲,以及后来也学会冰着脸的小妹,这样一个组合,让这个家一年四季里,都像笼罩在冷冷的寒流中,感受不到一丝丝暖意。
从懂事开始,倩雯一直都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以他们相敬如冰的相处状况,她很惊异他们竞然可以廝守一辈子。母亲是个唠叨的妇人,从每天一大早睁开眼开始,周遭就没有一件她看得順心的事物,而看不过的事物发泄的途径,当然就用她那张一刻不得闲的嘴巴,而数落的对象最多的自然就是沉默的父亲,再来才轮到她们陆续成长起来到足够她蹂躏的这对姊妹。
相较于母亲,倩雯一直都比较喜欢她觉得过于沉默的父亲,她印象里的他,一直都是个温文儒雅,举止有节的男人。虽然她不明白他做得是什么投资生意,但知道他生意做得不错,而这也让她们家有着不错的家境,让她们姊妹从小就过着比一般同学要好的经济生活。
父亲跟她们姊妹并不亲,他好像永远默默的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自己的日子,一个人默默的吃饭(虽然是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但他只默默吃自己的,不和任何人交谈、对母亲永不停歇的数落则置若罔闻)一个人默默看书、看电视、默默在偌大的后阳台里,鼓捣他那些倒是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花草。
后来父亲在附近大楼又买了栋房子,自己一个人搬过去住,一个星期偶尔才会回来个住个一两天。倩雯在那些年里,倒也去过他住的那房子很多次,有时候是奉母亲之命,去送个东西或传达个信息,有时候则只是自己想去看看他。而每次她去,都见他把自己房子弄得井然有条,一屋子书、一屋子花草,但没有一丝女人的气息,没有街坊邻居传言的金屋藏娇的迹象。应该只是受不了母亲的疲劳轰炸,才不得不远走〝他方〞的吧,倩雯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虽然倩雯自觉和父亲并不亲,和他一直也没太多的相处时间,但在每次去见了他回来的路上,想着他一个人过日子的孤单,想着他凭添的华发,想着他们是这一辈子亲也不亲的父女,想着、想着,她总是要用双手揪着心,一路哭着回来。
她从小一直爱哭,每遇伤心事,便一发不可收拾,泪如雨下的哭个不停,而哭了之后,便引发一阵强似一阵的心绞痛,一定要用双手紧紧揪一阵子才会慢慢舒缓过来。小时候,她就常常在想,自己的心是不是玻璃做的,一遇到伤心事,便会乒乒乓乓裂出无数的裂痕来,一定要赶紧用双手狠狠揪住,它才不会痛彻心扉,碎落满地。
她天生的就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上学路上、回家途中,见到的小流浪猫、狗、青蛙、或宠物店的小白鼠,乌龟、小鸟,她喜欢了就都带回家,偷偷养在自己房间的衣橱里,一直会到被母亲发现被强迫送出去丢掉为止。而每次在送出那些小动物后,她都会哭得死去活来,整天里揪着心在床上打滾,然后就会大病一场,几天下不了床,上不了学。
后来母亲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可能是听了医生的什么劝告,便再不大敢让她太伤心,甚至约法三章后,还让她长期养了一只小白猫,而那只猫便一直陪着她度过家里每一个冷冷的日子。
是宋云改变了她多年的生活习惯,她开始发现原来生活是可以有人作伴,可以有计划的两个人到处喝咖啡、看电影,逛街、甚至泡酒吧。而晚上回得家里来,也不一定只能一个人上网、看电视,只能有两三只不讲话的小东西伴在脚边,而是兴来时甚至可以有人陪着聊一个通宵、可以一个小房间里充斥着笑语,而不是冷冷的、静靜的,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也许就是这样的沉迷,让倩雯不能自拔的和宋云就一路走进了结婚礼堂。只是婚后宋云并没有延续她们谈恋爱时给她的那种温暖、满足的感觉,怎么突然间倩雯就觉得厌烦起他来了,有时侯烦他的犹柔寡断,什么事让他出个主意,他却瞻前顾后的没个主张;而有时候又烦他的自作主张,太大男人主义,有事也不商量一下,就自顾自一个人作他的決定。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和宋云好好沟通,只是倩雯怎么突然间觉得,宋云不知何时竟然开始扮演起自己熟悉的,那个沉默的父亲的角色,一天里难得听他主动和自己说几句话,而问他话时,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或者干脆就让倩雯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有问一律不答,于是两个人便就会持续冷战个一天、两天。
同时倩雯也觉得自己彷彿正好也担纲起了母亲的演出,心里永远有着对宋云和对这个家的不满,永远有让她唠叨的主题,于是每当宋云回到家里,她积压了一天的怨气,便不吐不快,连珠炮似的对着宋云就一阵狂轰烂炸,然后是每每就把原本沉默着的宋云惹火了,两人便又是一阵好吵。
这时候倩雯就又更怨起宋云来了,为什么他不会学着像父亲这一辈子一直让着母亲一样,每次也多让自己一点,那么两人便不会有那么多架好吵了。如果他也和父亲对母亲一样,吵不还嘴、骂不理睬,那么自己至少可以感觉这个家不会亏欠自己那么多了。
倩雯一直记得,那是十月梢的一个周末晚上,这个城市那年冷得比往年有点早,门铃响了倩雯去应门,原来是刚从朋友聚会中回来的宋云,迎着门口冷洌的晚风,倩雯不知那里来的火气,不分青红皂白的站在门口指着宋云就是一顿好骂,而显然是喝了酒的宋云,则红着脸站在雪地中,冷冷的看着自己,当倩雯发现自已骂着、骂着,声音愈骂愈小时,却见到宋云不知什么时候已掉头向远方走去,只在雪中留下两行渐行渐远的足迹。
这几年来,倩雯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他离去时,在雪地上所留下的那一路孤单的足迹。其实她后来是有追上去的,也追上了他的背影,她想开口喊住他,但声音还没出口,她就彷彿又听到了自己的心乒乒乓乓的碎裂声,于是她用双手紧紧的揪着它,踉踉跄跄的循原路跑回屋里,把那一路原本孤单的足迹,踩了个稀巴烂,再也辨不清那个是走那个是回。
从那个晚上起,宋云就没再踏进过这个家的门,但他仍然每个月会定期的把她们母女俩的生活费,存到她的银行帐户里,没有一次不准时,但却也没有一次通知过她。
后来倩雯透过以前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换了个公司上班,但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自己在这个他不知是熟悉或不熟悉,不知是喜欢或不喜欢的城市里,买了栋公寓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倩雯有时就在想,宋云的家不知是否也会像当年自己见到的父亲的家一样,只有一屋子书、一屋子花草,但一样没有一丝丝女人的气息,没有一点点街坊邻居传言的金屋藏娇的迹象?
倩雯后来也探知了他的地址,但她一直犹豫着,也一直没去找他。早年每每自己去找父亲时,一路揪着心哭着回来的印象,总是一直紧紧的跟着她,她好怕她这一去,回来时若一不小心,她会揪不住自己的玻璃心,那时她就只能任它们碎落滿地,再也拼湊不回来了,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