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日(小说)
老钱三十岁刚到就秃顶了,他站在阳光下,具体说是坐在嘉陵摩托车上,阳光在他光滑的额头上泛出光来。他朝我招手。我刚到学校不久,生分得很,还不熟悉谁,突然能得到一个招呼,便快速地跑过去。
“钱老师,什么事?”
老钱没说什么事,直接示意我坐上他的摩托。我稍一迟疑,但很快跨了上去。老实说,坐老钱的摩托车我感觉不安全,他手脚笨拙,据说开了多年摩托,看起来还像是新学的一样。听张主任早上和其他老师闲聊,就说到了老钱的骑车技术,说起这个,老师们无不发笑,当然笑的时候都左右看看老钱在不在场——老钱脾气怪也出了名——张主任说他前几天又看见老钱摔跤了,整个摩托车开进了李大婶家的鸡圈里去,差点把李大婶最得意的那只母鸡给轧死了。听着大家都在笑,我在一边也跟着笑。但有些笑其实也不是针对老钱,讲笑话的人是张主任,是需要有点回应。
老钱大概在学校里和谁都处不好关系,他劈着罗圈腿走在校园里,后脑勺上几缕故意往前面摆的毛发迎风起伏……那形象确实谁看了都倒胃口。他才而立之年,却已经是这般老态了。我帮他找过原因,秃顶当然是关键,装扮也是重要原因,他不应该穿那么宽大的西裤,腿本来就短,还向外拐了个弧——如果能换个牛仔裤,估计会年轻许多。这些,我当然不敢当面和他讲。我只是一个新来的代课老师。
摩托车在村里一条刚修的水泥路上开着,老钱还有点炫耀车技的意思,故意把拉离合、换挡、提油门一系列动作演绎得顺畅。他自我感觉良好,旁观者却越能看出他的技拙。路过李大婶家门口,李大婶拉出一张大长凳挡在了她的鸡圈前面,以颇提防的姿势看着我们。我都有些提心吊胆了。我问:“钱老师,去干什么?”
“去家访。”老钱说。
我有些吃惊,就这样的乡村小学还需要家访,是不是有点装模作样了。但我不能去否定老钱的做法,他如果要跟我较真,论起理来我也是无话可说的。老钱的确是这样较真的人。这点从他管账就可以看出来。我们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晚上在学校开了伙食,一起有三个,黄永鑫负责买菜;我年纪最小,老实巴交的样子看起来什么都不会,他们就让我择菜;老钱自说有一手厨艺,就负责起做饭炒菜,顺便也管着我们的伙食费,那实在不是一笔多大的钱,但老钱管起来就颇像那么回事,每天黄永鑫买菜回来都要和他当面对一次账,他还准备了一个记事本,事无巨细的每天记上一笔。老钱这样,处处显出成熟稳重的架势,为着要作出一个形象,为着这形象,以博取我们的尊敬。事实上我们都挺尊敬他的,当然只是表面,内里不知怎么笑他了。
既然是家访,且也不是我的学生,目的明确,我也就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就算陪老钱串一会学生的家门。我辍学来这个村里,来这个学校代课不过两个月,处处都是陌生的,对于村子里的人和物,更是以外乡人自居,不敢轻易去接触。我想老钱在这个村里应该算个熟人了,而村里人估计也是烦了他的,假如他动不动就以家访的名义进了人家家门,一坐一整天,所谈的也是一些云里雾里的话,误了村里人的时间不说,还得喝掉人家多少茶,大方点的人家,留下老钱吃个饭喝个酒的,就更是破费了。一次两次可以,多了就让人怕了,但又不好说出半句硬话……我想老钱应该便是这样的情况。我话不多,但看人的直觉挺准。我想我今天坐上了老钱的摩托车,八成也是被他所利用,等于是拉上了一个同伙,换个阵容在村里骗吃骗喝,却还高举着理直气壮的旗帜。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七拐八拐,在巷子里。这个村的巷子和别的村子不一样,巷子不按直的来,而是弯曲的,如流水一般,随意流淌延伸。面对这样的路途,更能考验一个摩托车手的水平。显然老钱是经不起考验的,几次,摩托的前胎就陷进了沟子里,进不了,退也艰难——老钱腿短,撑不起摩托车后退,只好招呼我下车,拉着车架往后拖。我猛一用力,几乎都把摩托车给揪起来了。老钱驾驭不住,趔趄着,连人带车歪了下去。这时我本想跟他说:让我来吧。我也会骑摩托车,读高中的时候就用我表哥的摩托车练过,自信技术可以,至少在老钱之上。但我故意在老钱面前表现得谦逊,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感觉老钱似乎只有在我面前才有炫耀的资本。我刚到学校,他需要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那里建立起威信。无疑,在他看来,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他带我来家访,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他哪里知道,表面愚弱的我,内心其实有看透一切的精明。我对家访这类纯粹蛋疼的事情鄙夷至极,如果真要这么干,我在家长面前会感觉羞耻,我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大大多过于给他们的帮助。
一个叫张丽旋的女学生,五年级的,正是老钱的得意门生。快到她家门口了,老钱问我:
“张丽旋,你见过吧?”
我说:“应该见过吧,只是不知道名字。”
老钱说:“很高那个,十岁才上学,今天十五了,比我都高了。”
他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就那个女孩,每天都能见到,上下课,混在学生们当中,怎么也不像一个学生,更像是老师。第一天到学校,我就差点唤她老师了。后来我还特意留意了她——我想我作为一个老师是不该有如此行径的——女人该有的东西她几乎都有了,她还挺好看,当然还差一点打扮,稍微拾掇一些,就可以上台面了。我想这样的女孩其实不应该留在学校里,于她于老师,都是一件危险的事。
——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
要说家访,老钱选的也是一个错误的时间。眼下正是中午,是人家吃饭的时候,虽说我们在学校吃过饭了,在学生家人看来,却怎么都有蹭饭的嫌疑。未进门,我下了决心,如果她家在吃饭,又唤我们一起,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起的,就算老钱上了桌,那是他的事。我可不能跟老钱成为一个阵线上的人。至此,我已经后悔听从老钱的招呼,坐上他的摩托车了,颇有上了贼船的感觉。
张丽旋在家,可也就她一人在家。她在收拾桌上的碗筷——已经吃过饭了。桌上一片狼藉,几堆鱼骨头堆得像小山似的,鱼腥味还在屋里弥漫不去。见我们进屋,张丽旋一愣,目光划过老钱,停在我的脸上看了一会。我羞愧难当。张丽旋大概对我还保留新鲜感觉,对老钱,已经熟到可以不需要做任何搭理了。她继续收拾碗筷,然后蹲到天井去洗。她蹲下去的时候,背对着我们,一个圆滑的屁股就那样翘着——这真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
这哪里像是家访?一张丽旋的家人不在,二张丽旋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此刻她蹲着天井里洗碗,我都误认她就是老钱要家访的学生的母亲了。老钱自己泡茶喝,还好也给我泡了一杯。他熟稔的样子,像是这个家的人。
“张丽旋,最近去镇里上网了吗?”老钱问,突然的。
“没有,想星期天和吴海燕一起去。”张丽旋说话时头都没回。
“哦,你还和吴海燕那么小的人玩啊,呵呵。”老钱说着看我一眼,想在我这得到呼应,可我并不知道吴海燕是谁。
“嗨,不跟她玩,难道跟你玩啊。”张丽旋洗好了碗筷,准备用清水再过一次。
“没问题啊,我们这还有个小年轻呢,刚来的,陈老师,会写文章呢。”
老钱终于把我拉下水了。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感觉怪怪的,如此的对话,哪是师生之间的对话,简直是在挑逗。
“好啊,那跟我们一起去。”张丽旋很爽快地说。
“可陈老师没摩托车。还是我带你们去吧,开着我的宝马。”老钱说。
“切,还宝马呢,破嘉陵,你那车手,我们可不敢坐,李大婶昨天到了我家说了……哈哈。”
“说什么啊?”老钱问。
“算了,不说,你自己知道。”
“真的,星期天打我电话。”
张丽旋没说话。她已经进屋。此刻时间已接近上课。我们一起往外走,老钱要张丽旋坐他的摩托车去学校,她没同意,看着我,说:“陈老师,你可要小心点哦。”我竟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张丽旋,我紧张了。这可不是一个老师应该有的状态。张丽旋转而对老钱说,说她昨晚跟她爸吵架了,她爸说有一个亲戚在深圳开商场,在招工,要她去。老钱问她去不去。她说她还没想清楚,但读书实在没意思。
近距离一接触,才知道张丽旋竟这么成熟,一举一动都有了大人的模样。我也便能猜出老钱所谓的家访有了不一样的意思。但我不能挑破,以老钱的秉性,他不但不会承认,还会反咬我一口,比如我想了作为一个老师不该去想的事情,尽管他都在做了。反正对我来说,我顶多在这个村里,在这个学校里待一个学期,万事也就无所谓。我实在不喜欢这里,如果有门路,我才不愿意当什么代课老师。换言之,我根本就不喜欢当老师。
傍晚有一段不错的时光。
下了课,其他老师都纷纷骑着摩托车离开,留宿的老师也就我们三个。校园里有几个学生在打扫凤凰木落下的花,我穿过校园,遇到的学生都会唤我一声“老师”。离择菜还有半个钟,我总能在这点时间里做点什么。分配给我的宿舍在二楼,其实就是一间空余的教室,出奇的大,我几乎可以在里面练跑步。上个星期回家,我把家里一套音响带到了学校。我正处在十分热衷听歌的时候,有时候我把音响开得很大,黄永鑫笑着在楼下问:
“陈老师,谁的歌?”
我多次叫黄永鑫别叫我陈老师,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他却多次不改。这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比我大几岁,性格却较我要开朗许多,和所有人相处也都好。他的笑容很好看,大男人的,两颊还带着酒涡,看起来有了女子的味道。学生也对他好,尤其是一些女学生,老问黄老师你有需要洗的衣服吗。
我知道,黄永鑫其实不太喜欢我听的歌,他这么问我,只是招呼一下我。他是一个乐于和人说话交流的人。
他眼看又要去买菜了,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好啊,关了音乐,下楼,随在他身后。菜市场就在出校门不远,向右拐个弯,再向右拐个弯,就到了——其实就在学校的后面,我在宿舍从窗口就能看见。这个村实际上是有点大的,只是有些零散,而菜市场把他们都聚在一起,所以,菜市场的大、热闹,都能比上镇里的了。
黄永鑫的人缘明显是好的,几乎走到哪都有相识的熟人,当然也不乏一些让人有些害怕的混混。村里开有酒吧,其实也不算酒吧,就一个小房间,一到晚上供村里的年轻人喝酒唱歌的地方。黄永鑫是那里的常客,自然就认识了村里大多的年轻人,称兄道弟,颇为义气。有一次黄永鑫带我去,还没喝到两杯,就有人打起来了。我就再也不敢和他去那酒吧了。
纯粹没话找话,我说老钱今天带我去家访了。
黄永鑫一笑,说:“是去张丽旋家吧。”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黄永鑫又一笑,谁不知道啊。然后他趴在我耳边说:
“他喜欢人家,可是人家才十五,他都三十了。”
这绝对是一则让人吃惊的新闻,但我早已猜到。我表现出平静,说我们村里曾经有个老师也娶了他的学生,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黄永鑫认同,说是有不少这样的师生恋,但……黄永鑫不认同的应该是老钱,至少老钱没有这个资本。
黄永鑫买菜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在菜市场可不仅仅是买菜,那些卖豆腐卖珍珠菜卖海鲜的,基本都是村里的年轻女孩,黄永鑫无一例外与她们相识,且个别关系还不一般。他那样一路买一路聊天,那些俏皮的话仿佛咕咕流水,从他薄薄的嘴唇之间不急不缓流出,女孩们无不面带笑容,为眼前的俊美的黄老师所吸引……我则跟在黄永鑫背后,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无精打采的人。黄永鑫偶尔会向女孩们介绍起我来:
“新来的陈老师,要他号码的话偷偷跟我说哈。”
我可不希望他以这样自我炫耀的方式介绍我,反而显出我的萎缩和不讨人喜爱了。
那些女孩年纪都不大,不难想象曾经都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往回走时,黄永鑫又凑到我耳边说:“那个穿白色裙子的,两年前是我的学生。”我说“哦”。他又说:“我都把她给睡了。”说这话,其实他故意让我把他和老钱联系在一起。黄永鑫无非在证明自己比老钱厉害,当然这点是不能明说的,我也不便问起。
我倒显得兴奋起来,当然没表现出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着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怎么被黄永鑫脱光身子,然后怎么被黄永鑫压在身子底下挪动软弱的身体……这些,自然也不是一个老师应该想的事。
我们回来时,老钱正在清洗摩托车的化油器,汽油味很浓,但很好闻。我在择菜洗菜时,听黄永鑫问老钱:“今天又去家访啦?”老钱没回答,继续清洗化油器。沉默了一会,黄永鑫又说:“今晚要和人去镇里跳迪斯科,你们一起去吧。”老钱说:“带陈老师去吧,我可没你们那些激情了。”黄永鑫笑了笑了,说:“嗨,钱老师,你太谦逊了。”说着朝我挤眼。我假装没在意,继续择菜。今天买的又是珍珠菜,珍珠菜煮瘦肉汤几乎是我们每天晚上必做的一道菜。
“去吧,陈老师,今晚介绍个辣妹给你认识。”黄永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