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感情纠葛(短篇小说)
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看报。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一拿话筒就听出了岸的声音:
“舟,你一定要来一下,马上就来,我等你。”
“呀,岸,这是不是你在说话?什么时候变得沉重起来了,我真想象不出你那副笑脸上还会阴云密布呢。”
“舟,别开玩笑了,是真的有事,你快来!”
我冲出办公室,到了大街上,只见太阳正好挂在前面的树梢上,不知是从东边还是从西边来的,它的眼神刺得我发痛。我埋头钻进一辆中巴,向河西驰去。湘江边那一栋五层的乳白色建筑就是出版社的办公楼,岸在四楼的《潇湘》文学杂志“打杂”。
“打杂”是岸的口头禅,当不得真的。其实,岸在这家杂志已有十余年工作履历了,算得上是元老,他有资格在稿子房子票子一系列问题上和老总吵架骂街对着拍桌子。社里刚进来的少男少女们经常对岸的英雄行为表示钦敬,岸愈益有一种自豪感。岸的这一种天真和直爽也很吸引我,成为我们上十年深厚友情的一个注脚。
岸比我大六岁。我刚进师大那年,他正好从师大毕业,由于诗名卓著而分到出版社。不久,他应邀回母校给文学社讲座,那爆满的课堂里也嵌着我一缕仰羡的目光。讲座完后,我努力地想挤到他面前请他签名,在那追星潮中几沉几浮,终于未能如愿。
我遗憾地回到寝室,心里无法平静下来,连夜从自己的诗歌本上抄了一叠自以为了不起的作品,第二天清早就丢进了邮筒。此后,我盼星星盼月亮盼岸诗人的回信。好多天了,星星也不见月亮也不见我魂不定神无主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心里就挂念着那一封信。我想,岸诗人是不是压根儿就瞧不起我这无名小卒呢?我那叠诗稿说不定早就被扔进了字纸篓里。这样一想,心便凉了许多。
待我已经把这件事忘记得差不多了,岸的信悄然降落在我的掌心。我好一会儿都只看着,眼睛一眨不眨,认准了的确是“《潇湘》文学杂志社”寄来的,才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划开,生怕把里面的某一个字绞坏了,影响我对信的内容的理解。
这是一封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而又在我向往之中的信。岸大大肯定了我写诗的能力,并点了其中的两首,要我再改得精炼些,给他寄去。
我那几天特别兴奋,整个身心都扑在两首诗上。为了改好它们,我读了大量和这两首诗题材相同的诗,互相比较,切之磋之,琢之磨之。我正要把改定的诗送往信封,突然脑子一转,何不干脆跑一趟,去亲聆教诲!
当天下午,我决定逃课。学校隔出版社不远,约两站路。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岸的办公室。他正好在。我对着他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怯怯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并递上他给我的回信,岸从一张陈旧的藤椅上腾空而起,像卫星升天时的一刹那。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就被岸的手温暖地制服了。我亲眼看见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沾了一团碳素墨水,在我的手背上盖了一个黑黑的指印,而他却浑然不觉。
“舟,你的诗写得不错呵。”
我顺水推舟地将改正的诗稿递给岸,我的模样恭敬得像捧上一份投降书。
“坐,坐,要不要喝水?”
我确实有些渴,不由自主地瞟了茶几上的热水瓶一眼,但还是说:
“不要。”
“不要我就不倒了,你坐着看杂志,这是新出的一期。”
岸丢过来一本《潇湘》,是今年的第一期,并非新的。我早就看过了,只好做个样再翻翻,等着岸对我作品的答复。
“嗯,好,你悟性很高,点一下就进步了,这样下去会不得了。诗放在我这,过几期把它发出来。”
我连声道谢,喊出了至高无上的“岸老师”三个字。岸一听,拍拍我的肩头说:
“你吓我啰,把我喊老了,以后就叫我岸,就像我叫你舟一样。”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拘谨给解开了。他看到了我在同学面前的那种坦荡而轻松的笑,这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开始。
我后来又去过几次岸那里,还到了他离办公室只有十几米远的单身宿舍。他一个人住一间很小的房子,书、杂志和袜子、衣服堆在一起,散发一种浓郁的混浊气味,由于和我们男生宿舍的气味很押韵,所以我也没有不习惯,反而觉得随便些。
几个月后,我的诗发出来了,效果出乎意料地好,被北京的一家诗刊转载,还配了一篇千多字的评论。我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校园诗人”。岸也十分兴奋,嚷着要我请客,我就用稿费在学校的实验餐厅请岸撮了一顿。岸对此很满意,他说只要有吃就行了。
应该说,我在校园诗的创作上,还是取得了较大的成功。我是学校继岸之后第二个在校期间就加入了省作家协会的学生,我被人们公认为岸的“接班人”而成为校园文化的旗手。毕业时,我顺顺当当地走进了这个城市的晚报社的大门。
社会是一艘大船,它载着我迅速拉拢了与岸的距离。以前在学校,尽管我在岸面前也很随便,但我毕竟是学生,友情中总夹杂着一种师生的情份;如今都闯荡社会,同舟共济又意气相投,惺惺之惜里更增添了一种兄弟之缘。每到周末,不是我过河去出版社,就是岸过河来报社,我们一起写诗,聊天,看电视,上街弄些恶作剧。
有一次,我和岸看完电影,觉得无聊,在街上闲逛。前边一位高挑的少妇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蹦一跳,像渴望飞翔的雏鹰。我对岸说:
“那小女孩真可爱。”
岸朝我诡秘地一笑,我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就走上前去了,很那么回事地从少妇手中抱过孩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她说:
“喊爸爸,喊爸爸。”
小女孩不知所措,吓得大哭起来。
岸放下小女孩,嘟着嘴巴说:
“嗯——不乖!”
少妇脸上勃然作色,骂道:“流氓!”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的。
岸笑吟吟地答道:
“你猜错了,我是诗人。”
我附和着:
“你也错了,你是神经。”
我们俩个哈哈大笑,空荡荡的笑声震落了粘在树叶上的灰尘,撒进了岸的眼睛里。岸一边揉一边还笑个不停,仿佛那笑是揉出来的,湿湿的,红红的。
岸突然问我:
“今天几号?”
“五号。”
“《青年诗人》应该到了,上面可能有我的头条,去买本瞧瞧。”
我们找到一个报刊亭。果然在《青年诗人》上看到了岸的组诗,是头条,足有三个页码。然而,我们在这本杂志上找到了更令人刺激的东西。“女诗人之页”的头条作者竟然也在我们这个城市。看那照片,圆脸,大眼,短发,很精神的样子,可惜印得不是太清楚。我们雾中看花,岸又发神经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然后两眼贴着那张照片,问她:
“是也不是?”
我代替“她”回答:
“天底下就只你最妩媚呢,一周不洗脚,一月不洗澡,胡子一团糟,头发鸡窝草,你不撒泡尿照照。”
岸嘿嘿两声干笑,然后直叫好。原来他没听我的妙论,早就看诗去了。我也把头凑过去。
诗写得真不赖,动词用得好,比喻移步生珠,如青天白云,引人遐思。纯粹的女性感觉。
岸说,我们去找找她,后面有通讯地址。
我已经瞅到了那个地方,写着:菲,潇湘市听桔园68号。
我们边走边问好不容易才到了听桔园。岸说:听桔园这个名字好,极富诗意,你说桔怎么能听,肯定这里曾经是大片的桔林,每当夜静风来,绿色的涛声悠然入梦,这种天地自然的润泽何其美哉!你看现在哪里还有桔林的影子?垃圾成堆,湫隘成群,人们只能靠口服液、神功袋那狗屁玩意儿强身健体了。幸而还有这个名字流传下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
岸加重语气:这个地名一定是一位诗人取的。
菲是不是那个诗人的后代呢?
岸说我不能去了。我说你怎么了。
岸说我太不整洁,莫吓别人。
以后的那一向,我和岸一见面或通话,就不由自主地谈起菲,谈起听桔园,仿佛那真是一片林子,我们两只鸟儿飞倦了就想栖息在里面,怀着游戏的心情。
我们下决心要去一趟。那个星期天的灿烂阳光烘托着我们的情绪,但当我们抵达听桔园68号时,太阳却照不到我们头上了,这是一个阴凉的所在。我有些紧张。岸领头进了屋。他今天还修饰了一下,刮了胡子,西装虽然有点皱,毕竟壮大了声势,皮鞋破天荒抹了油,黑黑的一层,看得出没有涂开,一副懒散和局促的模样。
屋里很暗,没人。岸喊道:
“菲在不在?”
果然有人从房里风一般卷出,一双亮亮的眸子探照灯似地扫向我们:
“谁?”
“我是岸,他是舟。”
菲的眼珠沿着眼眶的边缘飞快地跑了一圈,然后向下看着自己搁在鼻梁上的一根细长的手指,仿佛从那里能找到岸和舟的档案资料。菲压低嗓子,显得缺少信心地问道:
“是不是写诗的岸和舟?”
岸说:“你真聪明。”
菲高兴得拍着巴掌跳了起来,她把我们领进屋。屋里只有一张木椅,她先坐了,手指着要我们坐在床上。这床和岸的那张有点相似,但是整洁多了,铺了白色的床沿巾。我们就在白色的床沿巾上安置自己。趁菲出去倒茶那会儿,岸扒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感觉就像坐在诗上。”
正巧菲端茶进来,笑着问:
“你们在说些什么?”
岸摆摆手:“不告诉你。”
菲先把茶递给我:“舟,你老实些,你告诉我,好吗?”
我没想到菲会将我的军,弯都转不过来,只好仓促接了一招:
“岸说你这里很舒服。”
“我不信。”
“你不是才说的舟很老实嘛,他不会讲假话的。”岸机锋四出,确实比我老练多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我转换了话题,我想这个家常的话题稍稍离岸远点。果然岸不作声了。
“爸妈都在纸厂上班,妹妹搞电脑培训去了。”
“你不要上班?”
“大学考了两次,已经站在门外面了,就是进不去。工作好难找,要等爸妈退休才顶得上去,索性在家堆字码啰。”
“你是哪一年参加高考的?”
“第一次是八四年。”
“噢,还早我一年。”
岸是耐不住寂寞的。他冷不丁地插进一句“你最喜欢谁的诗”,又把菲的兴头搬了过去。
“希腊的埃利蒂斯,秘鲁的聂鲁达,美国的狄金森,中国的舒婷。”
“这四个人似乎很不相同的。”
“我不管风格,我看重的是他们的语言。”
“舒婷能和这三位相提并论吗?”
“舒婷是中国当代最具有抒情素质和浪漫气质的诗人。你知道现在诗坛为什么一蹶不振?就是因为舒婷不写诗了。任何一门艺术都需要领袖,舒婷舍诗而就散文,她的散文虽然优秀,但她无法成为散文的领军人物,所以她的选择是错误的。”
“假如她是写不出诗才写散文的呢?”
“不会。舒婷不写诗,主要是由于诗坛太混乱,加上北岛走了,江河、杨炼江郎才尽,舒婷一介女流,撑不住这个局面,又不愿同流合污,只好改弦易辙。”
“那说明舒婷还缺少领袖气质。”
“正是。”
菲的父母及妹妹都回来了。我们告辞。菲留我们吃中饭。岸说:“时机还不成熟呢,别急。”
路上,岸问我,菲长得怎样。
我说,一般,但挺有味。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岸的办公室。岸一见我,就把我拽出门外,在走廊的尽头,一片无人的开阔处,岸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接过来,是菲的,菲从深圳来的信,向岸提出离婚。尽管我一直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会走到这一步,菲去深圳时,我和岸、我的妻子菁在车站送她,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种异样。但是,我不愿以事后诸葛亮的高明来伤害岸的自尊心。
“岸,这是怎么啦?”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她干嘛不当面跟我说,偏要跑那么远,来封这样的狗屁信,这算什么!”
“她不想看到你受伤害的样子。”
“这就没有伤害吗?这叫杀人不见血呵。”
“岸,冷静些,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知道这样的话就像一团没有疗效的药棉,对岸滴血的伤口无益于事。我又能做什么呢?何况,岸的伤口难道仅仅是菲的一击所致吗?这对菲也太不公平了。
我和岸第一次与菲见面以后,我因为工作忙,好久没过河。奇怪的是,岸也不来找我。可能是出差了,我想。
要编中秋节一期稿子了,我打算发一首“思念”主题的诗,自然来稿太差,约一个人写呗,约谁呢?岸从来不写这些应景之作,我想到了菲。她肯定行。
我来到了菲的家中。菲恰好在。她那诧异的表情虽然有点夸张,我还是觉得挺有味,像一首写得不够好但有一两个佳句的诗。我咀嚼着那佳妙之处,自己就不知不觉地变得笨拙起来。我想学一学岸的潇洒,但究竟是皮毛,藏不住拙,每一次菲的笑声都把我的窘态磨得晶亮,宛若沙滩上被水抛弃的卵石。
你怎么不跟岸一起来?菲问。
我好久没他的消息了,他可能出差去了。
出差?他昨天还在这里呢。
你骗我,他要来,一定会喊我的。我们是一对油盐坛子。
他真的来了,而且他单独来过两三次了。我也好奇怪,问他,舟为什么不来。他说你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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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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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