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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草房子(散文)


作者:苍耳 童生,9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74发表时间:2013-06-21 18:58:35

草房子蓦然出现时,是在你逃离乡下若干年之后,正如几十年前,你栖居其中却感觉不到它存在一样。
   当你试图重返并勾勒它们时,它们又退回到那一片原始的苍黄与混沌之中。而正是这种混沌瞬间向你呈示着它隐秘的轮回:泥土、稻禾、草房子以及土豆般的人群,彼此混和着又彼此替换着各自存在的方式和色调。当然,如果它再让你闻到带点辣味的呛人烟气和新劈的老树根的松油味,那是应有的;并且在你饥饿难耐时,你会重临它的静谧而闷人的山芋窖,那也是应有的。你现在可以断定草顶大部分光景是灰黄色的,在梅雨天便渐渐有些发黑,旧棉絮一般,因而不可能拥有田园诗人所颂赞的那般金黄与柔和。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从未停止过吹动它的草檐,甚至就贴墙挂在那儿,象一串干红的老辣椒。
   当然,草房子出现在这儿是颇不体面的,甚至是令人难堪的。尽管城里的麻雀大都是从它们的檐下一程一程地飞来的。这跟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那首诗不一样,杜甫的“茅屋”在这儿被房地产商和广告商们一炒再炒。
   这些散布在不高不低的丘陵地带的草房子是清一色的黯淡,甚至是衰破的。它们聚集在山坳或者河湾,组成绵延不已的灰黄村落。村庄几乎都是一样的,但你一旦进入它,一切都将出乎你的意料。当然,盖这样的房子只要有泥巴、木头和稻草就成。筑墙用的工具便是夹板和带铁头的杵,据说六国的老长城也是这样筑成的。只是上梁有些深奥,有些诡秘。这时辰,鞭炮炸得鸡飞狗跳,被称作“大木”的金水爷照例成了主角,他的酒糟鼻红得有点鲜艳,而他挥舞斧子的样子跟褐黄色的大刀螂差不多。盖草顶确实让人兴奋,大奶子的女人往上甩草把,穿短裤衩的后生在屋顶上接。那草色柔软的屋顶让人直想打滚。
   那么,一个人的一生跟他早年的居所究竟有何隐秘的联系?一个无法返回的地址,在昏黄幽暗的深处是不是仍有一盏油灯亮着?
   你知道,在那个村庄和你之间,弥漫着一场至今也没有停息的大雪。记得下放到那儿的第一个晚上,鹅毛雪一直没有停下来。村庄里的人,热哄哄地挤到屋子里串门。而你竟首先违反了“最高指示”:你居然打了老贫农家的小伢一巴掌。父亲把你拉到草屋外狠狠教训了一顿。后来父亲领一家人到那老贫农的家,听伢的爷爷忆苦思甜,一头挑俩伢逃水荒什么的,够惨的,父亲当场哭了。天黑了下来,每个人都盛了一碗野菜。吃了它,你才懂得什么叫幸福生活。好在开春时,有个姓薛的在村上办了个班,你和姐便来到大一点的草屋里读书。屋内可真够冷的,寒风直往里面窜。第一天上午背毛主席语录,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那一段,薛老师比私塾先生还严厉,你不会背连午饭也没吃上。这也许就是你宁愿上山砍柴也不想念书的原因之一。那时候,你挑着一担捆得象鹊窝样的柴,让人差点笑死;柴刀在你腰后的刀鞘里晃响着,一道道剌痕画在手臂和腿上,它显然触及了更为尖利的存在物。松风劲啸的山上,你最怕碰到坟包,四周静得恐怖,这时你希望能看见村庄,看见屋后种着许多向日葵的草房子。那么,这跟你此刻孤寂地伫立在另一种高坡上望见它们很相像吗?后来你曾写下这样几句诗:“十二月的刀锋隐去。谁看见了/它的刀把光滑剌亮/在一片荆棘之中被孩子紧握?//那是什么树,比白银更白/比漆黑更黑比孤单更孤单?”
   桑椹红了的时候,你常跟金水去河滩看桑园。其实你只想饱餐那虫子样的桑果。桑园搭了一个高高的草棚子,远看象一个巨大笨拙的稻草人。那个狂风骤起的雷闪之夜!草棚子着魔似地一个劲地摇摆、舞蹈,不一会儿,你感到一种不可抵抗的猛烈涡漩突袭而来,草盖随之被一只无形鹰爪凌空抓起,吓得你俩象窃贼一样抱头鼠窜。你趴在同样疯狂的桑树下面,大气不敢出,抬头一瞥,看见草棚子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在风中发出“吱吱-吱--”的坼裂声。金水!金水!你的喊声呛水似地被灌了回去,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口。这时你感到整个世界象一个快要散架的草棚子,同时又感到乌云般的茅草席卷一切,它的茅剌使大风之臂变得毛森森的。
   第二天,有消息说桑园昨夜真的来了窃贼,但你已病得不轻。昏黄的芦穗样的灯光,涂抹、摇颤在斑驳的土墙上,风吹灯暗时仿佛一瞬间会结满它的籽,而油灯也一定在那儿看见了它自己。这是一种怎样的灯光照着你?风从看不见的虚无的高处穿隙而来,将此刻窗外的树叶弄得瑟瑟乱响。你忽然想起凡·高的一幅油画来:画面上是农舍里几个庄稼人围坐在灯下吃土豆,蒙蒙的水汽将板房内的灯光洇得白而模糊。看上去,这儿的油灯似乎没有荷兰的亮。
   想来,1970年冬季的天空奇怪而高!那是怎样的雪从某一个端点漫涌而来,冷幽而干燥,略带尖锐,仿佛凝聚了一世的冻云和磷火。似乎只有雪能改写一切,并遮断归途。而偶尔的狗吠冻结在草檐下,一根根的,反射着银灰色的、发出水缸般钝响的夜空。在这个冬天快要结束时,父亲从省城带回了二十个洋鸡蛋,它们将由当地的麻鸡婆孵化,其深远意义不可估量。母亲为抱窝的麻鸡婆精心准备了一个窝。很显然,麻鸡婆对鹅卵石般的洋鸡蛋感到不知所措,如同四脚蜴蜥面对恐龙蛋一样,因此一而再地“跳窝”,甩膀子不想干。你对麻鸡婆这种类似海上晕眩的强烈反应同样不知所措。后来母亲在窝里放一些麻鸡蛋,以换取它对这些异端之卵的容忍。大约一星期后,母亲开始对着油灯照蛋。你对照蛋的结果感到严重不安。这也许正是那一年的冬天漫长而冷的征象之一。你后来坚持这样认为。
   多雪而干冷的冬天仍在持续,并侵入你的写作。还有什么能加深或冻伤这些词语,使你听见村口老槐树上那个鸦巢的聒噪?后半夜,猫咪会从冰凉的火桶里跳出来,“喵--”地窜入灶洞的柴灰中。屋顶上雪块落地的声音,松木门被人推搡的声音,或者葵杆被刮倒的声音,使你对麻鸡婆忠于职守的坚忍抱有好感。在惊蛰临近时,你终于得到这个冬天的果实:二十个洋鸡蛋只孵出两只小鸡,且一公一母,真是老天有眼!这似乎为日后风靡山乡的杂交品种埋下了伏笔。另一个果实是,那头买来不肯长的猪坯竟是个瞎子!当这个隐蔽在大耳朵下的秘密被你发现时,你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它终于暴露了真实身份。
   回忆的结果总是让人感到一种虚无:你恍若触到那幽秘未现的坚硬之物。叶芝少年时能写下这样的诗:“他们用双手想抓住天空的睡眠。”但你至今也不可能写出。过于真实的一切都近乎虚幻、昏蒙,不值一提。
   又一年的春天,你远远地来到县城念初中。记得有一天晚上,东南方的一角天空突然溅起一片血红色,持续不落。你们从教室一路疯跑到城东的桥边,惊恐地遥望着那很远很远的火光。突然,身边一位姓孙的同学,“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撒腿跑向那个方向:“我的家呀,奶奶呵--”尽管你心里明白那绝对不可能,但他的惨烈锥心的哭喊让你也莫名地泪流满面。那渐渐黯淡下去又忽地大放红光的一角天空,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地代表着一种家的方向?即使它是三间草房子,贫穷得只有风声吹过……
   村庄已远你而去,并将在1970年的大雪中掩藏。想想看,你逃走以后,大风依然年年将泥土刮到草顶上,第二年春天,就有野草在那上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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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通篇以第二人称叙述。与草房子相关的种种乡村记忆,隔着几十间的光阴,有些扑朔迷离。一桩桩充满深情的回忆,像对着停留在幼年的另一个自己低回婉转地诉说。抒情,唯美,朴实,真挚。这些仿佛呓语一般的文字,有点早年看过的张炜一篇小说的味道,很美,很能牵动读者心底最柔细的那根弦。荐读!【编辑:玉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22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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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玉心        2013-06-21 20:45:43
  父亲带回城里的洋鸡蛋种,实是当年村子杂交鸡的滥觞。问好作者!感谢赐稿!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22 19:42: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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