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许愿后的烦恼(小说)
一
年关临近,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购置年货,特别是鱼摊上更是人来人往。常说,年年有余(鱼)么,过年的餐桌上如果缺了鱼,这一年就甭想过上富裕日子。
可是教委副主任余惠却因为两条鲤鱼凭添了不少烦恼。
那是周日下午的事。一位住在东郊的街坊大婶郭东娥为了巴结这位当主任的乡亲,提前“打打窝儿”,好在来年自己的孙子大学毕业分配时有个照顾,专程送来了两条大鲤鱼,说是她家承包的一个鱼塘今年丰收,养的鲤鱼个个足有七八斤重,特意给余主任网了两条,想让他尝尝鲜儿,过个富富裕裕的年。
两条鲤鱼就扔在厨房地上,粗硕肥壮,鱼鳞发着金光,有一条还在与死亡抗争,顽强地喘着粗气。
夫人李洁对着鲤鱼鄙弃地瞥了一眼,埋怨道:“瞧你们老家这些人,连送礼也学不会,什么年头了,还把这破鲤鱼当礼送?”
“当官不打送礼的,人家送来了怎么办,我能把她推出去?”余惠点燃一支中华烟,伸脚踢了踢那条还在微微喘气的鲤鱼,“洗干净冻到冰柜里吧。”
李洁掀起冰柜盖子,“你看,冰柜里还有地方吗?光高档鱼还吃不过来,谁还稀罕吃这带土腥味的鲤鱼?”
的确,冰柜里已塞得满满当当。余惠问:“冰箱呢?”
李洁又拉开了双开门的冰箱门让丈夫看,三个大冷冻抽屉里也是货满为患,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他用力在烟灰缸里拧灭了香烟,然后对准两条鲤鱼各踢了一脚,厌弃地说:“扔到垃圾箱里算了!”
“不行!”李洁推紧冰箱门,严肃地说,“这回不能听你的,嘛都能扔,就是不能扔鱼,这大过年的。”
余惠想,是啊,夫人提醒得有道理,扔了鱼(余),就意味着贫,这种事再傻也不能干,何况今年又是个敏感的年份。他再次点燃一支烟,在厨房里踱了几步,又看了看被他踢到门口的那两条鱼,突然脸上露出了光彩:“送给地下车库的张大爷吧,他准喜欢!”
“好办法!”夫人阴沉的脸也放晴了,“中秋节那会儿,我把咱们吃不了的月饼送给了他一盒,你没见他那个感激劲儿呢,一见到我就点头哈腰。”
“是啊,各有所需么。再说,咱这也是积德行善啊!”
余惠终于找到了卸包袱的良策,如释重负般地走进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二
平民百姓能收到当官的礼物,其感受非同一般,张大爷得到了李洁送给的两条大鲤鱼自然是感激涕零,他开始称呼李洁为余婶,一见到她就说:“余婶啊,谢谢你啦!有您给的两条大鲤鱼我家这个年过得真是太丰盛了!”不仅口头上感谢,还要表现在行动上,“余婶,主任嘛时候用车,您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把车给擦洗干净,好让主任体体面面地出门。”
本来是卸包袱的两条大鲤鱼却换来了无偿服务,何不享用?于是每当丈夫用车之前,李洁都要毫不客气地打电话告诉张大爷:“张大爷啊!余主任待会儿要用车,你就辛苦一下吧!”接到指令,张大爷不敢怠慢,立刻会拿起抹布把那辆“帕萨特”擦得是锃光瓦亮。
大年初一上午九点,留守值班的张大爷又接到了李洁的电话,于是又是一番忙乎。擦完车后,出于过年的礼节,他特意给李洁回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恰好是余惠。
“喂,哪位?”
一听是余主任的声音,张大爷有点儿紧张,一紧张就有点儿磕巴:“是——主任?我——老张,给您——给您拜年啦!”
“谢谢,也给你拜年!”
“不——用!哪能让主任给——我——我拜年?”张大爷有点儿受宠若惊,更不自然了,“车我给您擦——擦干净了,你下——台吧,不!不对!你下——来吧!”
他意识到话没说对,擦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赶快弥补一句:“祝你——下台……”由于紧张,本想拽个吉利话“祝你下楼愉快”,结果把“下楼”说成了“下台”。
没等张大爷说完,就听那边“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余惠顿时火冒三丈,撂下电话就把满腔怒火向李洁发去:“都是你惹的祸,干嘛求这老东西给擦车?祝我下台?大年初一祝我下台?吉利吗?晦气不晦气?”
说也奇怪,有些人若是当了官,而且“经营”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迷信起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讲究吉利,为的是仕途顺畅。余惠当然也不例外。
教委一把手陈主任已满62岁,按内部规定再也不能拖延,不想退也得退,年内一把手的更换已成必然,已当了四年副职的余惠心里能不痒痒吗?
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当当,特别是春节这个敏感的日子。可事与愿违,大年初一得到的却是“下台”的“祝福”。尽管李洁一再解释,老张头的话并非出自他本意,但迷信的余惠已陷入了一种思维定式不能自拔,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天意。想到天意,余惠望了望窗外阴霾的天气,懊恼地斜倒在沙发上,捶胸顿足地喊道:“晦气啊晦气,天不助我啊!”
三
大过年的挨了丈夫一通数落,李洁心里的憋屈劲儿就不用说了。
她喜欢当官的丈夫,当官的丈夫能给她带来财富、带来脸面,能让她穿金戴银,在人前能趾高气扬。他和丈夫的心思一模一样,希望官位越坐越高,家庭存款越积越多。她心里有个小九九,近期的期望值是突破八位数,从而离开这座高层住宅,搬进一套体面的别墅。
尽管心里憋屈,见余惠火气这么大,李洁立刻变了一副面孔,边为丈夫捶着后背边和善地劝解:“不就是一句错话吗,何必当真呢?张老头儿一着急就磕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你不是不知道。”她给丈夫沏了一杯“大红袍”,又点了一支烟,继续安慰,“一个看车老头儿的话又不是金口玉言,值得吗?来来来,喝口水,抽支烟,消消火。”
夫人的体贴和安慰让余惠安静了些,喘气由急促变得和缓。
丈夫消停了,此时李洁反而又来劲儿了:“我找他算账去!大过年的说这不吉利的话,他是丧门星啊?我去治治他的臭嘴!”说完就去穿鞋拿大衣,风风火火地要找张老头儿理论。
“回来!”半躺在沙发上的余惠坐直了身子,喊道,“干嘛?你干嘛?你是泼妇啊?还嫌倒霉得不够是吧?你找他能论出个子丑寅卯来?”余惠绷起了脸,眼睛瞪得像牛眼。
看丈夫又急了,李洁不得不又软了下来,重新挂起手中的大衣,换了拖鞋,坐到余惠身边,再次变成了一个温顺的妻子。
“领导的夫人要讲风度,在家怎么骂怎么闹都无所谓,不能到外面丢人现眼!”余惠抿了一口茶,“喜怒不形于色,这才叫本事,懂吗?”
“那就饶了他啦?白给他两条大鲤鱼?”
“不饶他行吗?人家是普通百姓,咱大小是个官儿,官儿不跟民治气,两条大鲤鱼你还说得出口?”
余惠深深吸了几口烟,边吐着烟雾边把烟头拧灭:“快去准备准备,拜年的该上门啦。”
四
李洁刚把糖盒、果盒摆好,就听见了“嘀铃铃”的门铃响声。
“来人了!”余惠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紫红色的羊绒毛衣,双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危襟正坐在沙发上,“开门去!”
“余主任,春节好!拜年拜年!”李洁的手还没离开门把手,爽朗的拜年声就飘进了房间。进来的是余惠的下级、小教处处长方伟江。
“伟江你好!拜年拜年!”余惠站起来热情回应,刚才还是阴云密布的脸立刻飘逸出节日的光晕。
“嫂夫人,拜年!”方伟江转身笑对李洁,拱手施礼。
“今年第一个来拜年的又是你,真是个有心的兄弟。”李洁满脸堆笑,“请坐,请坐!”
“余主任是我的主管主任,待我有恩啊!我能负恩忘义?”其实今年他早出来了半个小时,拜完了刘立副主任才急急忙忙赶来的。因为他年前得到了据说是比较准确的消息,刘立要接一把手的班。
“瞧嫂子满脸红润,今年一定又是好运连连啊!”方伟江上下打量着李洁,又说,“一年比一年年轻!我说过多次了,嫂夫人上辈子一定是积德了,嫁给了我们余主任,瞧你这福享的。”
“伟江,别开玩笑了,最近有什么消息吗?”余惠拉着伟江的手一同坐下,然后抽出一支中华烟递给方伟江。
方伟江也不急于回答,点着烟猛吸了两口,然后身子向主任倾斜了一下,轻声说:“传到我耳朵里的都是好消息,据说余主任晋升的几率占百分之八十。”这小子撒起谎来连眼也不眨。
“可靠吗?你那位组织部的同学怎么说的?”
“消息就是从他那儿来的呀!据他说,组织部有一个近期要晋升的名单,其中就有余主任。”
“那好!”余惠立刻眉飞色舞起来,“那个红包看来是发挥作用了。来来来,吃点水果。”年前,余惠把20万块钱交给了方伟江,要他交给那位同学,让那位同学自己留4万,其余16万再转给组织部主管文教的副部长。
“当然起作用啦!那不是个小数目,谁不动心?”明明知道这个余主任几乎不可能当一把手,还要溜须拍马,方伟江心里发虚,怕言多有失,就想避开这个话题,于是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话锋一转:“哎!大侄子呢?”
“一放寒假就到他爷爷奶奶那儿去了,过年这几天我们家人来人往,他怕影响学习。”李洁端上来一盘切好的西瓜,“伟江,吃西瓜。”
“什么怕影响学习?是人家不愿意在家过年,说过年来家串门的都是政客,他看不惯。唉,你说,小小年纪他懂得什么叫政客?”余惠摊着两只手,显示出无奈。
李洁接着说:“这孩子老跟我们拧着劲儿,你说东他偏往西。我们要他考本地学校,他却非要考外地的,还说离家越远越好。”
“这说明大侄子有思想啊!常说‘将门出虎子’,不是北大就是清华,主任和嫂子你们就瞧好吧!”
说完,方伟江掐灭了烟头,面向余惠意味深长地说:“余主任,晋升的事不到揭锅的时候,一切都有可能,嘛事得做两手准备,需要我时您尽管吩咐。我还得串几家,不多呆啦!”
方伟江起身告辞。
李洁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站起来时插进裤兜儿里的左手,但直到他走出房门,那只手却一直没有离开口袋。
送走了方伟江,李洁马上问余惠:“他空手来的?”
“两手空空!”余惠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
“咱儿子今年高考正是进贡的机会,他却……你白提拔他了,白眼狼,妈的!”几年来方伟江来家拜年从来没空过手,多则一万,少则五千,可今年居然空着手,李洁不仅想不通,也不习惯,能不骂人吗?
“你缺钱吗?还在乎他那点儿?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了,别计较啦!快去给陈主任他们几个打打电话,就说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头昏脑胀,今天就不登门拜年了。”
李洁看丈夫情绪不高,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嘟嘟囔囔地进房间打电话。
敏感的余惠陷入了沉思,他在揣摩方伟江所说的那句话:一切都有可能,嘛事得有多手准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话中有话啊!再联想到这小子没有进贡的反常行为,他好像嗅出了一点点儿味道,什么百分之八十?是不是在骗我?我没戏了?我要没戏,那会是谁呢?刘立?
烟灰掉落在身上,香烟已自燃到过滤嘴,左手被烫得抖动了一下,余惠从沉思中醒来,慌忙扔掉烟蒂,弹掉身上的烟灰。他极力想把思绪从官场争斗的漩涡中解脱出来,大口喝完了那半杯“大红袍”,又冲了一杯浓咖啡。
他想开车出去转转,正在节骨眼儿上,该拜的还得拜啊!
想到开车,余惠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张老头儿,那句“祝你下台”的所谓拜年话再次袭入他的脑海,刚想出去走动走动的他再次瘫软在了沙发上。
五
下台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痛了余惠的心脏。
不是他多虑,也不是他神经质,他非常清楚,下台就意味着丢官,丢了官就失去了权势,也就杜绝了财源。进一步讲,下台就意味着完蛋,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甚至可能会带来牢狱之灾,余惠能不害怕吗?
“晋升和下台”搅得余惠心慌意乱,恰似窗外的天气,雾气腾腾,阴霾滚滚。
已是夜十一点,心乱如麻的余惠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家才又恢复了他夫妇二人的世界。
“做点夜宵吃吧?”李洁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关切地问。
“没胃口,算了,洗洗睡吧。”
“你累了,先睡吧,我收拾收拾再睡。”
余惠的确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简单洗漱后,还没等铺好被褥,他就懒怠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想尽快入睡,但室外零星的鞭炮声不断在唤醒他的脑细胞,一天的烦事也仍然萦绕在心里轻易不肯离去。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大脑在不停地运转,他的脸色也时晴时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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