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人对时光的描摹与回忆，也许有许多言之凿凿的理由作为凭据。其实，一切都不重要，重要是的玛丽&8226;格丽娜所说的一句话：“那是可以回忆的时代，无数纯真藏在繁茂的枝叶里。”
　　 我把时钟拔回多年以前，一个城镇缓慢地向我打开了它的秘密。就像米粥写成的情报，投入碘酒溶液之后才能显现其中的内容。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镇时，阳光在新铺的柏油路面上散发着神秘莫测的幽亮。祖母挽着我的手，走进了县城的什字。她的小脚和拐杖交替接触地面，有条不紊地躲避着迎面涌来的人流。一队骆驼摇着疲惫的响铃靠近了祖母和我，驼夫的一声吼叫使一只骆驼惊慌失措，这只骆驼抬起孔武有力的后腿，一掌将我踢出几米之外。我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飞向一根黑乎乎的木质电杆。祖母迈开碎步扑到我身边，一边抚摸我的胸口一边诅咒该死的驼夫。
　　 骆驼的这一掌，让我对这个名叫民勤的小城镇产生了最初的恐惧。
　　 2、1976年的春天闪着明亮清冷的光芒，高音喇叭隔三岔五传来哀乐，激昂洪亮的男声代表伟大领袖向全世界播送着高瞻远瞩气吞山河的宣言——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城关小学四年级二班的教室里，三十多张小脸冻得比猪肝还紫。音乐教师李大庆举着一张报纸，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腔调，学生们一起随声附和。李老师浑厚的男中音和单薄的童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换气的空档，教室里响着杂乱无章的咳嗽声、喷嚔声和吸鼻涕声。李老师唱累了，说：“同学们跺跺脚，天气太冷了。”教室里顿时轰然如雷，虚浮的尘土迎着朝阳飘在教室上空。李教师指指前排的一个男孩：“黑鸡蛋，你把炉火吹旺。”黑鸡蛋离开了座位，爬到土坯砌成的炉子上，用劲吹着微红的木炭。他已经充分掌握了吹火的运气节奏，在舒缓有致的呼吸中，火焰变得通红，教室里的跺脚声逐渐微弱。李老师说：“同学们唱一遍，我起头，预备齐——满山的松树哎——唱！”李老师余音未定，火炉旁突然一声爆响。埋头吹火的黑鸡蛋抬起落满灰屑的头，脸上荡漾着极度的不安和羞涩。“黑鸡蛋放屁了！”笑声从教室的各个座位传出，集中在李老师脸上。李老师对还在火炉旁发呆的黑鸡蛋说：“黑鸡蛋的屁太臭，应该到教室外面吹吹风。”说着伸手拉开教室的木板门，一脚踹向黑鸡蛋的屁股。黑鸡蛋一个踉跄扑到了门外的冰滩上。李老师关好门，唬着脸说：“重新唱，满山的松树哎，唱！”
　　 李老师对学生冷若霜雪，对能歌善舞的女老师热情似火。按常理判断，李老师和女老师应该发生或将要发生一定的关系。但事情偏偏出人意料，李老师最终以流氓罪被五花大绑押上公判台的原因竟是奸污9岁的幼女。揭发李老师的关键人物是黑鸡蛋。那天中午，他看到李老师将那个小丫头领进了宿舍，便蹑手蹑脚爬上了李老师宿舍的上窗，玻璃上裂开的白纸暴露了床上的一切……
　　 3、县城东街公安局大门两侧的宣传专栏每隔几个月总要贴出新的犯罪记录，那些剃着光头的男人各自统领着一段隽秀的楷书，叫我不敢相信文字记载的事实就发生在我生活的这个县城。宣传专栏像简洁而离奇的侦探小说，磁铁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些形象鲜明的照片和犯人的作案过程由此楔进了我的童年。
　　 那些年，本地土著居民杀人时所用的语言几乎雷同，毫无新意可言。但在一桩知青杀人案中，当事人所用的词汇使我想入非非了很长时间。一宋姓兰州男知青爱上了一赵姓民勤女知青，数次吐露心意，未得到赵知青的允诺。宋一时冲动，将赵骗到了知青点仓库，手持镰刀恫吓赵：“不同床就结婚，不结婚就同床。”赵仍就不从。宋手起刀落，了结了赵的性命。赵的宁死不屈理所当然地使我联想到样板戏里的共产党员，而宋的暴戾残忍也让我害怕至极。读完这张布告，我想象着鲜血四溅的女知青在屠刀下面目全非，想象着满身杀气的男知青嚎啕大哭。想来想去，我觉得男知青杀人的原因不过是女知青没有答应“同床”的要求。什么是“同床”？回到家里赶快翻开字典，没有找出“同床”一词及释义。一个大我几岁的高中生听了我的疑问，讪笑着说：“嗨！这都不明白，‘同床’就是在一张床上睡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我从他的笑里看到了“同床”的确切解释。《新华字典》为什么不写进这个词呢？通过公安局的宣传专栏，我理解了诸如“鸡奸”、“猥亵”、“反标”、“恶毒攻击”、“反攻倒算”、“偷听敌台”等等词语。那是一个个苍白惊恐的舌头，讲述着情节不同、骇人听闻的故事。
　　 4、现在，这座城镇上已无人记述文革中“阶级敌人”的“犯罪”经过，更无人记述那个年代的某一事件。时光和历史在人们的指缝中悄悄流逝了，没有人对此有所察觉。
　　 个人的记忆毕竟有限，有限的记忆有时倒也值得回味。
　　 纵火犯张有江的作案过程近乎惨烈悲壮。此人和生产队长发生了矛盾，进而将仇恨焦点集中到了生产队的饲养院。出事那天早上，他在附近的供销社里买了几十斤煤油，用仅剩的几分钱买了两颗花糖。兴奋至极的张有江从锅台和风箱的空隙中找出了锈迹斑斑的杀猪刀，满面红光地按住刀柄和刀尖在砂石上磨刀霍霍。当天中午，张有江点燃了生产队的饲养院，大火借助煤油的力量遮盖了太阳的光芒。狂笑着的张有江手执闪亮的尖刀跳进火海，奋力将尖刀刺进自己的胸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张有江居然没被烧死，救火的社员从麦草灰里拖出张有江的时候，他还紧紧地攥着那把杀猪刀。
　　 真正让我饱尝了恐惧滋味的是两起几乎同时发生的凶杀案。农民朱某在打麦场上和一农妇吵架，盛怒之下抄起木杈击打农妇头部，农妇当场毙命。另一生产队长用锄头砍死了同队一妇女后，又用菜刀切开了自己的喉管，自杀未遂而被捕获。夏夜的月光亮如银箔，我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眼前老是晃动着两个杀人者的眉眼，晃动着他们杀人的锄头和木杈，晃动着死者伤口狰狞的后脑壳。月亮在高高的杨树杈里露着半阴半阳的脸，几只猫头鹰怪异的啸叫夹杂着树叶的噼啪声，让我辗转翻侧几欲痛哭——天哪！
　　 在我的记忆中，县城发生的恐怖事件大都和夏天有关。某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在发电厂附近目睹了一个吊死者的惨象。晚上，县城电影院要放映故事片《四o五谋杀案》。我们早早地挤在电影院门口，想着一旦院门打开就冲进去过把瘾。在我们焦急难耐的等待中，一件怪事发生了。一个粗壮大汉在电影院高耸的屋顶上手舞足蹈，发出阵阵莫名其妙的大笑。这个大汉俯视电影院门口仰起的一张张惊诧的面孔，做出了一个超乎常人思维的举动。他从影院顶上纵身跳下，飘起的身体旋即被一组高压电线阻截。高压电线激射的蓝光和撕裂声吓得我们目瞪口呆，仰着头颅的观众在一片惊呼声中潮水一般后撤。大汉一头砸向青砖地面，体内的骨骼啪啪作响。这个鼻口流血的汉子被一辆架子车送往西街的人民医院，几小时之后就传来了死讯。这天全城停电，《四o五谋杀案》未能上演。
　　 5、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像一首歌里唱的“仿佛就在昨天，仿佛还在眼前”。阳光依旧平静地抚照县城的街道和杨树，公安局大门两侧的宣传专栏则在岁月的风里消失了。每次走进这座县城，我总能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他们像我童年时面对过的时光，显得亲切而又陌生。县城里的标志性人物谢女人、王背锅、红脸老太婆均已作古，而新一代面孔正在成为这个县城的主人。我扪心自问：是岁月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历史？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是对过去和未来的恐惧。
　　 是的，当岁月渐渐逝去，当纯真变为成熟的叶片在深秋时节纷纷零落，谁能指着泛着凉意的树身告诉我：即使最长久的恐惧，也最终会走进枯萎的季节？
　　 我曾认真阅读过最新的有关这座县城的志书，结果使我对书中的“历史”产生了怀疑。没有细节，没有鲜活的人物，更没有日常生活，满纸充斥着空洞的文字和恍惚的数字。中国官方很少有写给老百姓看的历史，老百姓只能靠稗官野史和传说故事记录最初的真实。正如我的写作，跑到终点才发现与目标背道而驰。这，也是对历史和文字的恐惧。
　　 对一座城镇、对一些年代的恐惧，像午夜时分爬上床头的一张血糊糊的猫脸，长久地驻扎于我的记忆。这些恐惧仿若无数有意义的线索，牵引着再现原初情景的时光。
　　 像保尔.艾吕雅的诗：
　　 我是你路上的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
　　 也像埃利蒂斯的诗：
　　 那可怕的记忆之虫破土而出
　　 如同一只饥饿的蜘蛛咬破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