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韩沪麟的毛边本《朋友家的屋顶》和白桦的毛边本《不再重现的图画》，钟叔河的毛边本《青灯集》是第三本。不是什么书都能制作成毛边本的。书的品质不高，耐不得读，裁割了几页便没了兴趣。这三本毛边本，都是耐读和气韵上佳，可以收藏的毛边本。
　　 要说读毛边本，真的像人说的能读出风雅韵，倒不见得。的确能控制读书的节奏，特别是像喜欢快读书人的节奏，是有功效的。读毛边书，在现代印刷技术下，少了边裁边闻油墨香的情趣，但也添得哧哧裁书声响，鼻闻的快乐，让耳听给替代了。从收藏来讲，当然是过去的老版本，或是古宣纸版本的毛边书好。现在的毛边书，也有个好处，书页间侧边的折叠印，是机器压出来。两头毛糙，但也还齐整的毛边，有点像是邮票边的小孔，也是机器打扎出来的，间或粘连，不用担心裁坏了书页。
　　 钟叔河的《青灯集》是一部怎样的书呢？与读过的另外两本毛边本，对照着说吧。《朋友家的屋顶》是本处事淡定，心气平和的书；《不再重现的图画》是本带着执拗又性情率真才气十足的书；《青灯集》则是带着点涉身世外冷眼旁观心气下沉的书。
　　 《依然有味是青灯》是《青灯集》第一辑的第一篇。一枚王集治给钟叔河治的印章“青灯有味”，印章左边古拙朴素一盏青灯，豆光七闪，左边配上似乎带着青铜味约成扁型的阳书古篆，灯影飘摇，直抵苏东坡说的“灯火青荧”与陆放翁诗云的“青灯有味似儿时”之境。文章里还说，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续作之八有两句：“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钟叔河说自己“喜欢青灯，也就是喜欢它映照出来的一点寂寞。”一本《青灯集》，大致是在陆放翁“青灯有味似儿时”的上句“白发无情侵老境”的寂寞心境下熬成的。
　　 读《青灯集》，比读《朋友家的屋顶》和《不再重现的图画》要慢了许多。文字平易近人，口气谦和，总带着宽忍退着步子说话，亦不倚老卖老。读这样的文字，不觉间心气渐与文通，平和淡定起来。读完《青灯集》，只觉得只有耐得往长期孤灯独影的人，才能写得出如此心气下沉的书。
　　 读这样的书，赶不得场。假若带着赶场的心情去读，心气沉不住，不见得会认为是本好书。正如钟叔河书中说所作的另一套《念楼学短》集，本并不打算出版，原本是一点一滴写给孙子辈人看的。结果，被当代潮流洗刷的孙子辈，哪能领略老字辈不紧不慢的心气，没一个人去读。结果，这些个文字，只好散落在一些报纸上。好些同仁认为不错，在朋友的劝说下，集结出集。
　　 《念楼学短》，买了盒套装的精装本。因为是钟叔河，也因为需要补沉下心来气，读读类似历代史料笔记体之类文体的短，所以买下了。《青灯集》的第三辑，辑纳的是《念楼学短》中的少部分文章。文题下面是短小原文之后，先是“念楼读”，后是“念楼曰”。如果读这类念楼读、念楼曰，粗粗读去，囫囵吞枣，心气沉不下来。就如我在三本毛边书中，最后才读《青灯集》一样，只觉得翻过之后，直觉上感到可能不如《朋友家的屋顶》和《不再重现的图画》那么激人读阅的兴趣。待三本书都看完了，《青灯集》短小的文章，以及开始认为不会有太大读头的第三辑，咀嚼开来，真的会让人心情沉淀，心气安定下来。所以说，文字并不见得要多么高深和华丽，也不见得要隐晦曲折，大白话谈谈地说了，那世外之人的目光与境界，渐渐袭上心来。玩文写字，低浅的大多心气漂在文字的表面。沉在深塘里的大家，给人的就是那股子平淡和下沉的心气。
　　 人的心气，靠的是人生阅历和长年修养。这样的阅历与修养长期积淀下来，便成了人的气象。在人际场，时常会感到某个人表情淡和，却气场强大，说话办事都带着一股的牵引力。这样的人，有领袖式的，有学术领头式的，也有管理式的，亦有人格式的，还有宗教式的等等。读这些人的文字，亦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心气。心气，做作是做作不来的。钟叔河的《念楼自述》不足千字，浓缩生平剪影，谈世性情，跃然纸上。
　　 “我的籍贯是湖南平江，却只在七至十五岁即八年抗战期间在那里住过。其余的时间，除去九年劳改外，都可算是长沙人，也很少离开长沙。因为从小怯弱，不喜欢热闹，所以怕旅行，也怕开会，连去北京都只去过四回。既未遍读万卷书，更未行万里路，鄙陋固执，自然难免。”
　　 “故近年来，只给报纸副刊写点读前人短文的札记。有出版社要印，便印他一本，印成的有《偶然集》、《学其短》《念楼学短》等几种。”
　　 “念楼是我现在的住处。为何要取这么个‘室名’呢？《念楼集》序说过：‘念便是二十，念楼便是我所住的二十楼。’”
　　 钟叔河的心气下沉，还表现在对自己工作成绩的平常心。在八十年代，做编辑和总编，专心编书十年，只谈谈地说，主要编了三部书，即《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的书、周作人的书。另外，他在八七年，还编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丑陋的中国人》。这两本书，对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印象十分深刻。记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全译本）出版不久，就被禁了。这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全译本），现在还收藏在书柜里。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在那个海禁初开的时期，确实给还是年轻人的我们，一济如何看中国人的清醒济。
　　 作为资深的编辑的《泡沫出版淡》，读来感触颇深。如今出版的书，真的是“两头翘”，一是盯着教材，二是盯着“获奖书”。对出版界的泡沫现象，钟老无不感慨地说：“而当搞笑剧占领了舞台，写武侠小说的被尊为大师，硬伤触目皆是的‘文化散文’成了‘精品’时，出版业的平庸期，也就是势所必至了。”
　　 读钟叔河的文章，虽然很短，要说文字精湛，说不上。奇妙的是，这些个并不十分精湛的文字简约地组合起来，读着读着能感受其中沉淀着的习习匀匀的淡定之气。我想，作者营造这样的往下沉的心气，并不是刻意讲求的，而是人生态度与胸围及学养综合而成的。
　　 读《青灯集》，以我的体会，关键是找对与之对接的心气。平和浅淡的心情，渐读渐品的方法，按着文字的节律及气韵“行走”。
　　 另外，读《青灯集》需要说说的，是读前人的历史读笔记。过去读书经常读到野史笔记之类的书。前些年读张大春的书，对他时常提到的《清稗类钞》，总想找来读读。可就是没专门费心去找。只到今年逢巧买了本打折的《癸辛杂识》（宋代周密著），一读则兴不可收。一气在网上买了十多本唐宋元清代的前人笔记。分别放在家里各处读书处，伸手便能拿到的地方，不时地读读，磕爪子，嚼蚕豆那样，香渐徘徊，味不可收。在《青灯集》第二辑的《秘法》中，钟叔河也说：“看书消闲，最好的是看前人的笔记。一则内容五花八门，尽管凭兴趣任意挑着看；二则文字大都简短，看起来不费功夫；三则随便翻看哪页都可看，不想看随时可以放下。”《冷庐杂识》中的笔记《秘法》一篇，看过之后，说骗不是骗，说不骗又是骗。挺有意思。《青灯集》中好多的文章里，引用了好多的前人历史笔记，读过更是激起跟读历代史料笔记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