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那年，妈妈斥“巨资”给我买了一块手表，黑色的表盘，白色的表针，棕色的表带，那么优雅地组合在一起，仿佛一位穿着入时、搭配协调的气质美人，漂亮极了。它嘀嘀嗒嗒地欢叫着，像是妈妈在给乡里乡亲不知疲倦地絮叨，俺家儿子上大学了，俺家儿子上大学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手表尽管早已从“老三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的崇高位置“光荣隐退”，但在我们那样的穷山沟，手表绝对还是奢侈品。因此，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只有在入学报到那天挽起袖子戴了一天，之后就悄悄收起来，有时候半夜醒来拿出来“欣赏”一番，贴在耳朵边听听它的呢喃，也似乎听到了妈妈快乐的笑声，不自觉地呵呵笑出声来，上铺的兄弟就把脑袋勾下来，伸着脖子问：“哥哥，乐什么呢？”我微笑不语。
　　 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气质美人”不翼而飞了！我翻箱倒柜，甚至把床铺也翻了个底朝天。宿舍里的兄弟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尽管大家都帮我找，可我还是警觉地审视着他们的表情，企图发现“新大陆”。
　　 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安，他就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一会儿把手插进裤兜，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翻翻床铺，眼神明显地漂移不定。我板着脸走近他，我希望他在我不可遏制地爆发之前能承认“偷窃事实”，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的脸腾地红了，双脚不停地后挪，慢慢退到了宿舍门口。这愈发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我仿佛看到了他鼻子开花的痛快“景象”即将上演，那喷射的鲜血将是他最好的“解释”。
　　 他突然转身拉开门，说：“我上趟厕所。”“我也去！”我的喊声吓了大家一跳，他们不明白上趟厕所为什么要如此大声宣告且如此的咬牙切齿。我紧跟出去，嘭的一声恶狠狠关上了宿舍门。
　　 在楼道里，灯光很微弱地照在他煞白的脸上，我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他这样做究竟为什么？联想到近期宿舍丢饭票的小事件，我忽然很鄙视他，我知道他家境不好，但人要有志气，人穷志短，最是让人看不起！
　　 我一把抓起他的左臂，捋起他的袖子，我知道我将要看到什么了，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很残忍，会将他的自尊撕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着，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对恶人的同情就是对好人的犯罪！我没有将硬硬的拳头落在他那令人生厌的鼻梁上，已经是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天使大姐”在我心中发出慈悲指令了。可是，他的手腕上，竟然缠得是一圈厚厚的布条！
　　 灯光下，他脸上的汗珠清晰可见，头上氤氲着腾腾的热气。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想趁你睡着了再偷偷还给你的。我怕把它弄坏了，划伤了，所以给它缠上一层布条。你不要和同学们讲好不好？
　　 我终于知道他的真正用意了。他不是想占为己有，否则的话，既然拿出去了，就不必戴着回来了，随便卖个价钱也行，找个“窝赃”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更看不起他了。宿舍的弟兄们一个个地都名“草”有主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只有我们两个，家里穷，没办法，谁看得上呀？想着这几天晚上他都是“早出晚归”，我想他是戴着我的表出去“装门面”了，毕竟那时候，对农村来的学生来讲，一块手表还至少表明不是“家徒四壁”，至少也是有点“银子”的小户人家。可这算什么？骗子？骗姑娘感情（那时候还没有“美眉”这一称呼）？
　　 没想到他忽然问我：“你可以再把它借我两个晚上吗？”天哪，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门也没有！我不但不会再‘借’给你，而且我还会向全校宣布！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偷了我的手表，只是为了谈一场虚荣的恋爱！”我自以为是地对他说。
　　 “恋爱？”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个“演技派”，怎么不考北影、上戏呢？哼！“你误会了。”他接着说，“我没有谈恋爱。”
　　 “我妈妈来了。她住在市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家，她说她穿的太寒碜，不愿意来学校，怕同学们笑话。”
　　 我轻蔑地看着他，我看看这个“演技派”的家伙能不能“演而优则编”，能不能当一个好“编剧”。
　　 “真的。”他大约看出了我不相信，“我不骗你！刚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想要一块手表，可是妈妈实在没钱买了，妈妈说等她纳够了100双鞋垫，就够买一块手表了。妈妈这回来，就是卖了鞋垫，来给我买手表的。”他说着，泪水不断涌出来。我想起了妈妈，我也鼻子一酸，或者，他说的是真的吧？
　　 “可是，我怎么能花妈妈的血汗钱去买一块手表？所以，我就给妈妈说，我在学校拿了奖学金，我已经买了一块手表了。我本来想借你的手表的，可是那是你的宝贝，我怕你不借。反正你晚上也不戴，总是后半夜才拿出来看看，所以，我就想，只要趁你睡着时还给你就行了，当然，我必须保护好它，所以给它缠上了厚厚的布条，就是怕划伤了表盘。”
　　 “你不知道，妈妈见我戴上了手表，笑得多开心，一直跟亲戚说我有出息。今天晚上，她卷起我袖子，看了七次，笑了七次。妈妈平时很少笑的，生活对于她，实在是太苦了。”
　　 我静静地听着。是呀，我妈妈不也是这样吗？我考试取得好成绩，妈妈不也是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了笑容。他说，妈妈一共在这儿住三天，如果妈妈每天晚上笑七次，这块手表就等于是藏着二十多个妈妈的笑容啊！
　　 我轻轻地给他放下袖子。他的微笑是那么发自肺腑，那么迷人。
　　 回到宿舍，我躺下后，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唉呀，你们看我的脑子，真是笨得可以，我把手表借给我最好的一个哥们了！嘿，怎么给忘了？
　　 黑暗中，上铺的兄弟把脑袋勾下来，伸着脖子，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