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月问鬼(散文)
清明。高铁。安静。
江南早春的绿色在窗外飞快倒退。目的地是山东某座县城某个村庄某处公墓某个无文字标记的坟茔,一个在这个季节还荒芜着的土堆,坟头有两棵松树,那里是父亲以及父亲的父兄们独处的世界。
按照习惯,用一本书陪伴这个肃穆的旅程。今年选择的过程不纠结,现成的、相识作家薛舒的小说《问鬼》,暂且不管内容,仅就题目而言,选择清明这个节日进行深入阅读再合适不过。
阅读在候车时就已经开始,候车室嘈杂的声音,来往的人流并不影响醉心阅读中的沉静,因为在《问鬼<自序>》里,薛舒写道: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灵魂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的生息、他们的贫病、他们的善良、他们的真假……
初升的太阳透过落地窗把光线投进候车室,长长短短、胖胖瘦瘦的身影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交叉、移形、变幻,神秘主义开始浸润着所有的毛孔,经过变色玻璃折射变得些暗淡的阳光里,早春的寒意迟迟不肯退却。
清明本来就是个充满着神秘主义色彩的节日。
向来不喜短途出行,交通工具尤其不喜飞机,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慢行是从此地到彼地必不可少的过度或者铺垫,窗外植被、建筑样式、旅客方言的变化将协助完成所有的心理暗示。飞机完全不具备传送之外的其他功能,更象一个异形的金属信封,因为舷窗外的所见往往只有白云以及阳光,共同组成一片没有上帝、以至于让信仰产生动摇的荒芜。信封打开时,如懒起未梳妆,不意门声响。
仅以个人标准评判,汽车好于火车,当然眼前的高铁好于飞机,只是车窗外的风景流速过快,其状甚于走马观花,是件累眼的活儿。于是调整座椅角度,继续看书,《问鬼》。
现实与神秘主义的沟通需求产生一种职业,神父或者牧师。还有另一种非官方的,笼而统之似乎称作灵媒,传统意义上的巫婆神汉大约也可归入这个范畴。不管舶来的还国粹的,大约均源自事鬼神敬而远之以及自然科学未解或不解之谜。除了宗教修炼,民间一般是并无特殊征兆的某人因为某事忽然具备某种通灵的能力,于是人间与鬼界为他(或她)打开窄窄的一扇门,闲人莫入,《问鬼》中的杜芸香似乎便是这样。通灵的事不必解释,不能解释,无需解释,就像“上帝能否搬起一块他不能搬起的石头”这著名的悖论一样,信仰或者相信往往不需要理由和依据。
同行的姐姐和姐夫携带大量的大面额的冥币(甚至有美元样式的)、元宝、甚至信用卡、支票簿,这让我相信那边是个与时俱进的世界,或者还面临着通货膨胀的危险。我是个粗心的人,事鬼神的东西一样没带,于是责无旁贷承担起制作散钱的任务。用木块敲击一个铜制的、一面封闭、另一面是大小两个同心圆的、类似大号弹壳的、依声大约叫做“纸槽”的东西、在一沓沓黄裱纸上可以印出类似铜钱的痕迹,这便是纸钱,理论上经过焚化可在那边转化为铜钱。这是个枯燥、有一定技术含量以及应当虔诚的过程。因为如果用力不均,薄薄的纸容易破裂或印迹深浅不一。如果不够专心,印迹重叠到了那边可能就是错钞了,有大不敬之意。
有些事情往往是这样,凡人是可以糊弄的,但鬼神不可,鬼神无所不知,也可能无所不在。《问鬼》中的母亲杨淑英一再催促儿子乔凡谷去刘湾镇的老家奔丧,否则死人是要“作怪”的。既为鬼,也便具备了超能力,“作起怪来”将是一件无比恐怖和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可不敬。
三两年间,村西公墓里的坟茔已增添新的队列,新坟仪仗般齐整,除了墓碑,仅是高矮的差别。但墓碑的确是重要的标志之一,不仅是生者识别的需要,往往也是子孙的孝道以及财力的象征,当然给坟茔添土似乎也是清明前必要的程序和孝心表现之一。添土,顾名思义就是给祖先的坟上再培些土,因为日复一日、风吹雨打,水土流失在所难免,无端猜想添土可能类似将那边的房子进行简单的外部装修,因为许多年久的孤坟正在不断地矮小下去,就象垂老的腰板,直弯到接近地面的平,然后在某个雨夜悄然塌陷,露出古旧的青砖来或者其他来。
这是否属于家破呢?
若能通灵,当可问鬼。
在扫墓仪式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取些烧着的纸钱放置圈外,且声称是赠于无家可归之小鬼的,极像小费或带有施舍性质的赠予。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鬼得了好处便不好再为难正在地下收钱的正主儿。
黄土,枯草,杂树,焚香,鞭炮声,烟与火,飘扬的纸灰,三五行人络绎,清明给这荒芜之地少有的热闹,只是不知地下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中国的神与古希腊的神差别极大,中国的神是不会死的。至于鬼,大约也不会死,只会在鬼与人或者畜之间进行轮回,某种程度上这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人、神、鬼、畜之间转换的条件概而括之似乎是行善积德之类。国人相信凡事皆有因果,因果皆有报应,但似乎也确信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既能通神,那么赚钱理所当然是第一要务。
如此,似乎已经悟出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缘由来!
清明前的小村有过一场雨,土路上泥泞的痕迹仍然与残存的记忆吻合,记忆与现实的差距在于那个曾经的婴儿已值壮岁,那个曾经的壮汉已经佝偻,那个曾经的长者已经作古。冷冷清清的村庄多是老人,和狗。一棵老槐树,仍坚持着从一个仿佛已经废弃的院落里探出身来,很快将给这荒凉的院落一个葱茏的春天,或者也是给自己一个春天。
村民开始热衷在城里买房,年轻人很快适应楼上楼下的城市生活,那曾经是许多年前许多人的一个梦想,然而当这个梦想照进实现的时候,梦想的老主人多数选择留下。与曾经辉煌的、宽敞的、窗明几净的、儿孙洞房花烛过的、带着种满花果的院子的老房相依,老伴或许已经不在了,门口于是多一条狗。
见到陌生的我们,这些生性忠厚的动物汪汪汪地叫着,在它们千百年如一日的叫声里,村庄缓缓地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终于无法避免地开始老去。
曾经热闹甚至喧嚣的街市,形单影只的一位老人无所事事地看看我们,捡块地上的石块端详一番,察看一下墙角的香椿树是否发芽,再看看我们。面熟,却已不敢相识,那么就像城里人那样,点一下头吧,微笑着。
扫墓过后照例是亲友聚会。没有小孩子的相聚,氛围总是有些冷清,尤其在这样一个季节,逝去的亲人、往事成为主要话题,但看得出妈妈的兴奋,她84岁的高龄竟然跟着我们去了县城,而且独自拉着楼梯扶手分别登上表妹家的五楼和表姐家的四楼,喘息,却坚决不要人搀扶。然后围坐着,讲关于父亲、家族的往事。在时间的长河里,往事已经缠绕在一起,虽然跳跃着的、穿插着的讲述有时需要一定程度的联想予以衔接,但,但听无妨。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仿佛一起参与往事。数十年的漫长时光已经消弭回忆中所有的恩怨和悲伤,像一个波澜不惊的故事。我静静地想:幸福有时就是在你白发苍苍时候,一群晚辈围着,听你回忆年轻时候的往事。
妈妈说,往事就像一个梦。
的确,梦想的真实与现实的虚幻在时空的漫长里交织在一起,谁又能准确地一下子分清楚呢?
一般认为,逝者会通过梦来传递信息或者表达需求,《问鬼》中的杨淑英在梦境中得到老家的一个死讯,果然很快得到证实。我的老家偶尔也会听到相类似的说梦,譬如某个雨夜梦到死者深身湿透,仿佛在诉说什么。第二天到坟头一看,果然夜雨的时候坟顶塌了,雨水进了内室。又譬如连续梦到先人衣衫褴褛,则必是缺钱用了,到坟上烧些纸钱则梦必不再来。
古老的村庄应该累积许多这样的事件或传闻,只是涉及鬼神之事似乎不宜收集。季路曾经向孔子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圣人不算是答案的回答极巧妙,先侍奉生者,弄明白活着再说其他吧。用流行语进行意译似乎是:活在当下?
归期已到,该出发了。
妈妈的老屋又要冷清多许,好在院子里的月季花已经萌出红色的芽,一些苦菜、荠菜似乎还有车前子也都攒着绿呢,在即将温暖起来的阳光和春雨里,院里将一片盎然生机。
高铁启动的时候,打开在潍坊火车站买的《小说选刊》。阿成的《例行私事》讲的是在一个春节冒雪依次拜访亲友,曾经的故事依次展开,有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余一鸣《愤怒的小鸟鸟》则是讲的则是一群沉湎网络游戏的少年在虚拟与真实的挣扎。跳跃着的阅读之后,脑子里仍然跳出薛舒的《问鬼》:丧夫丧子而成为灵媒的杜芸香因其神秘气质吸引胸无大志泯然于众的乔凡谷,爱情显得无比艰难。在一场费尽心神的法事之后,杜芸香意外地死于乔凡谷原本好心送来的燕窝。而燕窝原本是乔凡谷的老板冯子越用来毒杀代孕女子的。乔凡谷因疾截去一条腿,彻与悟后乔凡谷成为当地新的灵媒。
在我看来,杜芸香的死有些仓促,或者我本意是期望一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但薛舒喜欢设计成悲剧,于是我只能在这个悲剧的结尾部分发挥我的想象:杜芸香整洁安静的小屋里,坐着独腿的乔师傅,在许多无人的时候,杜芸香是否便会从白墙的转角处轻轻走出来?财富地位声望种种俗事都已远去,人鬼之间,含情脉脉地对视是否将变成永恒?
高铁飞快地驶向江南,一路上绿意渐浓。
小睡,无梦。
列车正带我走进世间繁华的极致。调好座椅,继续睡,我需要一个由此及彼的过度,从一种现实进入另一种现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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