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村庄四重奏(散文)

精品 【流年】村庄四重奏(散文)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31发表时间:2013-06-23 14:23:49

【古屋】
   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土砖墙紧紧围着深如古井的天心。抬头便见一角蔚蓝苍穹,仿佛一只孤独的眼,射着郁郁的光彩。
   间或有白云飘过,在可人的爱情悲剧里遛达一会,便乘红楼而去,留下一滩滩落英在船浆般的牙下碾碎、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然后又反刍回来,酸酸涩涩地转个圈儿,衣襟便被伤感濡湿。
   大门双合。门前狮子英武如神,却摆着狗一般柔顺的尾巴;圆睁的眼像一只喑哑的铜铃,它的姿势永远昭示着弱者可怜的一跃,然后卑屈地倒下。
   院子里总有些声音在嘤嘤叫着,恍惚从每一个地方都能谛听到这种声音,如夏夜游丝的蚊子;可一侧耳,便恍若震天价响的雷鸣。它叫人平静,更使人恐惧,平静的和声里有一种慑心的恐惧,轻轻勾下人们的头颅。
   这里居住着一群矮小的人们,他们总是从鼻尖到鞋尖地打量自己,却认不出他看着的是什么,间或有人顿悟:这奇怪的植物……他便在黎明之前悄悄死去。
   堂屋很大,潮湿的地面点缀着青苔,很滑。走过这里的步子都蹑手蹑脚,像一只只浅水里摇晃的残舟。屋梁宽阔而厚实,上面金黄色巨龙,舞着雄壮的爪子,在叫喊着,攫取着,吞噬着,哦,不!它在拼命抖落身上淤积的灰尘和蛛网。蜘蛛真是一种可爱的动物,为一切衰败纺织丧服。
   我疾步走出龙的影子,推开后门,见许多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无数人在阳台上观赏风景。远方是什么?我跑上去,竟顿然高大起来,目光箭一般射出,足下的四合院宛如一片苍老的浮云。
  
   【民居】
   一片森林变成的民居依然焕发着绿意。
   生活的主干支撑起源自远古的家族,而笑语和哭泣的枝桠还在不停伸展,伸向时间的四面八方。偶尔结一串串沉默的果实,在蕴含春雨、清风、炎阳、雷鸣之后,打磨得亮晶晶的面孔露出自足的笑容,这一下就被食欲盯上了。民居里同时养育着贪婪和谦让。
   日子在民居里默默流淌。它的声音被欢快的山溪淹没,久而久之,我们只听得到山溪的流淌,听不到日子的流淌了。然后,日子就真的不流淌了,它变成云,呆呆地伫立在民居上空;它化作雾,静静地笼罩着民居。它成为一种氛围,让人们感觉不到,却又永远牵系着人们。日子是民居的永久居住者。
   一代代生命的承接,缔造着民居的历史。不管侏儒还是伟人,民居必须生生不息,否则就会像一块氧化的铁,再坚固也行将消失在风中。民居的坚固在于生命的持续与坚固。在这里,早夭和长寿具有同等意义,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个体。
   民居的大树呵,向阳的那边长着欢笑的枝桠,背阴的这边长着哭泣的枝桠。我们不能删除任何一部分。民居的构成是生老病死,是悲欢离合,是婚庆吊丧,是纪念与忘怀。
   民居那微微翘起的檐角像一只飞翔的翼,但民居是无法飞翔的。千百年来,它屹立不倒,庇护着一个又一个飞翔的梦。它自己的根,却永远扎在那里。
  
   【大院】
   记得小时候,住在老家的文家大院。最神秘的是一间厢房里住着一个老人,她老得我们这些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叫唤她,就唤她“姥姥”。那间厢房很暗,我们都不敢进去,有时大人逼着我们,我们就站在门边上,手使劲抠住门缝,以免被大人冷不防拽进去。我依稀可以想起,姥姥雪白而糟乱的头发、黯淡却尖锐的眼神、模糊又粗糙的嗓音。她像童话中住在城堡里的魔鬼或巫婆,给我们以恐惧。
   但,她是大院的象征。
   姥姥长期住在她的那间屋里,长期或躺或坐在床上。我的父辈和爷辈们都伺候着她,惟恐有一丁点地方让她不满意。我听见过她发脾气,从那间房里传来碗摔在地上的清脆响声,传来她歇斯底里的低沉吼叫,像一头奄奄一息的病狮。父辈爷辈们一个个毕恭毕敬、胆战心惊。而我们一些孩子,赶忙跑到屋外,在谷坪里嬉笑,互相传递着一种难得的快感。
   姥姥有时也被抬出那间屋子,坐在谷坪里晒太阳。那要等到天上没有一丝风、只有阳光的时候,大多是秋天。我们远远地看着她,她目无表情,不知道看什么或者想什么,或者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突然,向我们招招手,吓得我们一哄而散。
   终于有一天,厢房里传来外婆妈妈三姨六舅的哭声。姥姥死了!谁也不知道她活了多少岁。接下来的几天,大院里哀鸿一片,热闹一片,好多好多人轰轰烈烈地把姥姥抬出去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里来。
   姥姥一死,不到半年,大院里姑表勃豀、父子反目、妯娌争锋、兄弟阋墙……一家一家地分了出去。我也被父母带到另一个小镇上学。两年后的春节,我回老家,看到昔日的大院分崩离析,有的地方建了新楼,有的地方就那样空着,只剩下两三间房,住着我一个弱智的表舅。
   我蓦地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妈妈关切地问:“怎么啦?”
   我说:“好想姥姥。”
   妈妈拍拍我的脑袋,说一句:“乖孩子。”
   但她其实并不懂我。我自己也不懂得。
  
   【村庄】
   村庄长在一把古老的蒲扇上,像成语长在字典里,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村庄里住着一些人,因为这些人于是有了村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每个人的一生都仿佛同一个人的一生。除了村长,村里总是繁殖着同样的命运。
   村长至高无上。村长是村庄历史的书写者。村长是村庄跳动的心脏。村长和他的女人成为村庄的主体,他们走家串户,或者,每家每户串到村长家里,使村庄像一条陈旧的项链,偶尔被笑声擦亮,被叹息摸娑,被哭泣冲涮得仿佛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
   大量的岁月堆积在村庄。发酵。村庄散发出一股特有的味道。村庄里的人认为,这就是生活的味道;而远在村庄之外的人们也能闻到,他们认为,这是历史的味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隐隐感到——在那个村庄里,生长着他们的前世或来生。
   每一个人都和村庄密切相联。每一个村庄都与你密切相联。无论你有没有去过,你都是它的一部分,它的爱和恨、福祉和灾祸、希望和痛苦……无一不融化在你缓缓流淌的血液之河里。
   你看到村庄口的那条小河了吗?顺着这条小河,你可以走到外面去,可以走进城市,可以看到大海,可以飞上蓝天。但你每时每刻都在村庄,你只是村庄里走出去的一只脚,你的头颅、心脏,乃至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站在村口河边,送你出去的那棵大槐树,几百年来以同样的姿势伫立,不倒,不枯。它身上有一片叶子、一株枝杆,那上面铭刻着你单薄的背影。
   我们想望村庄。在城市的繁华里怀念村庄的质朴,怀念抽旱烟袋的村长和他红脸蛋的女儿。没有女儿的村长一定当不长久,没有村长女儿的村庄一定会失去活力。村庄由男儿支撑,却靠女儿延续。
   村庄仿佛埋在地底的优质陶瓷,拂去泥土,厚实瓷面上雕刻的花枝依旧摇曳生姿。

共 2632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好一曲《村庄四重奏》,从不同角度演奏出了村庄特有的韵律。古屋的古老威严与厚重沧桑,民居生生不息的日子的持续与坚固,大院中为父辈和爷辈伺候着的老迈的“姥姥”逝去后的分崩离析,村庄与每一个游子的密切关联和精神意义……作者以文字为音符,演奏了以村庄为主题的雄浑的旋律,叩击人的心扉,带给人许多的感喟。不光走多远,总有一个地方让我们魂牵梦萦,那就是生养我们的故乡——村庄,它承接着一代代生命,将浓重的乡情镌刻于游子的记忆。每每忆起,会在游子的心中“仿佛埋在地底的优质陶瓷,拂去泥土,厚实瓷面上雕刻的花枝依旧摇曳生姿。”一组关于村庄的美丽短章,内容厚重,意义深远,引发者笔者强烈的情感共鸣。佳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2537】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13-06-23 14:27:58
  《村庄四重奏》以诗意的物象演绎出村庄的精神内涵。感谢吴老师赐予流年如此美文,问好您!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25 20:04:0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