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区图书馆四楼中文书库的西北角，静静陈列着一套你的全集。那一年，我常常坐一个半小时的公车，从郊区的农场赶到繁华市区一个鲜有人问津的角落，只为了读你。冬日的阳光略有些浑浊，你书皮上泛一层微黄的颜色，我的手掌在封面轻轻摩挲，这些遥远的声音和色彩，许多年后，仍能让我在浮躁中享受片刻的安宁。
　　 寒假时，带着你的书回家，南方的乡村早已弥漫着衰败荒芜的味道，再读读你的《樱桃园》，结尾处伐木的声音传来，心底一阵凄凉。你的写于上个世纪初的悲喜剧，我们的最终没有到来的新生活。那轻吠的狗儿，那微醺的醉汉，那，我们的拥抱、告别与泪水，嗯，总有一些忧伤，厚重到连时间都无法稀释，不是吗？
　　 那年冬天结束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铺开稿纸，想写下我们这个时代的乡村挽歌，但笔尖轻落，思绪却是一片凌乱。沮丧中望一眼你的山羊胡，却又释然，我那些无力倾注笔端的散乱情绪，可以在你的文字中寻找到皈依的秩序，我难以洞烛的幽微人性，能够在你勾勒的澄明月色下纤毫毕现，巴甫洛维奇，我不得不说，有你真好。
　　 当然，我也明白，遇到你，并不能使我的日常生活发生某种深刻的改变。正如你所说，生活可不是开玩笑的，生活是咬人的！一个人一旦离开书斋，走向他们所说的那个社会，生活，这会咬人的怪兽，就将张开他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理想，纯洁，诗意……悲哀地，在遇到你之后，我仍在熟门熟路地堕落着，他们欣喜地说我在成熟，我闻到的却只是青苹果发霉发烂的腐朽。而这种整体的溃败与乌烂，你也曾浸淫其中，并且早就知道无法改变，不是么？
　　 看看那大溃烂中卑微者的命运吧，死了的小公务员，疯掉的改良者，苦闷的大学生，无路可走的年轻女人们。我从不认为，你的失败之书，属于某种特定的时代，更不认为，你所书写的黑暗只是制度的罪恶。不，不是这样的，巴甫洛维奇，那些言必称你是批判现实主义或者现代主义先驱的理论家们，他们真是高看了主义，小觎了你。你甚至从没想到要批判谁，揭露谁，只是悲悯，只是同情，只是思索着被日常生活所掩盖的巨大悲剧性，以及人在这一撕裂的悲剧生存中可能的挣扎与出路：人与人的冲突，人与环境的冲突。《第六病室》中，疯了的，是拉京还是时代？《苦恼》里，一片暮色苍茫中，“我想谁去诉说我的痛苦”？
　　 于是，阅读你，也就在接受着灵魂的探寻、质疑与摸索，而谈论和灵魂有关的事，在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但无论谈论或者回避，灵魂的绝大虚空，它就在那里，它和无限丰富的物质一样难以填充。面对这绝大的虚空，我们以为忙碌的工作和学习，和被我们斥之为骄奢淫逸的歌舞酒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人所借以抵御虚空来袭的盾牌而已。而透过厚重的镜片，你显然看到了这一真相，从《普拉托诺夫》到《海鸥》到《万尼亚舅舅》，你戏剧中的男主角们纷纷开枪自杀，这枪声，我并不认为是一种懦弱，而是人与虚空之阵的肉搏，借用王家新评价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是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也是你和我，我们共同的悲剧——梦醒了，却无路可走。
　　 巴甫洛维奇，你知道，我是含着热泪看着普拉托诺夫们一一倒下的，悲伤如春洪决堤，我只能一再掩卷，一再逃避灵魂被劈开的疼痛。在不眠的长夜里，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普拉托诺夫就是我，我就是普拉托诺夫。但另一种来自某种庸常生活的惯性却痛苦地说，永不！
　　 是的，巴甫洛维奇，我没有勇气选择普拉托诺夫式的死亡，这是我的懦弱与耻辱！但我依然认为，在一片浅薄的乐观主义的虚假中，能够遇见你，阅读你，是幸运的。我甚至能够想象，当你让普拉托诺夫做出不得不死的残酷选择时，你颤抖的笔、破碎的心，和伏在稿纸上嚎啕大哭的情景：
　　 “……生活，我的先生……什么是生活？它是这样的！一个人生下来，有三条道路可以走，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一条是往右走，狼就吃掉你；一条是往左走，你就吃掉狼；一条是照直走，你就吃掉你自己。”
　　 在看清生活残酷、庸常和悲剧性的本质之后，热爱生活，这是艰难的，至少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容易。而你毕竟写下了俄罗斯的春天、溪水和河流，写下了《樱桃园》里飘渺的歌声。“新生活万岁！”你说。其实你知道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根本就没有什么新生活，你只是和鲁迅一样，在无物之阵的黑暗天空上，镶一块明亮的角，漏一束暖色的光。你这狡黠而可爱的留着山羊胡的老头。
　　 而为了普拉东诺夫们的选择，也为了你的悲悯和爱，这谎言，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