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每一个汉字都是我的故乡(散文)
1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是他的故乡。每一个人的心灵寄存和栖息的地方就是他的故乡。
伟人和英雄有故乡,平民同样有故乡。富人有故乡,穷人同样有故乡。好人有故乡,坏人同样有故乡。博士、教授、科学家、诗人、作家、演员和歌星有故乡,文盲同样有故乡。官员、职员、老板、打工者、农民和流浪汉,这个世界,所有人,一切人,都有故乡。
有些人热爱故乡。有些人仇恨故乡。有些人先热爱后仇恨故乡。有些人先仇恨后热爱故乡。有些人同时既热爱又仇恨故乡。有些人同时既不热爱又不仇恨故乡。
有些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故乡。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寻找故乡。有些人一辈子都走在回到然而永远也无法抵达故乡的路上。
有些人故乡是他的命,是他的根,是他的血、汗和泪,是他的笑容,是他的财富,是他人生的方向和前进的动力,总之,故乡就是他的全部。有些人故乡是他随便吐在地上的一口痰。有些人故乡是他生命中最深刻最长久的伤痛,不敢轻易揭示给别人看。有些人故乡只是一个平常的词,电脑键盘上的字母,敲了又敲,故乡是他发财的工具。有些人至今不会写故乡,至今没写过故乡。有些人一生只写了一次故乡。有些人一生一次故乡没写完,就被故乡的月亮活生生思念死了。
有些人小小年纪就有数不清的故乡。有些人一生又一生只有一个故乡。有些人了解和珍惜故乡所有的细节。有些人从来不知道故乡是什么。有些人彻底放弃和背叛了故乡。有些人甚至在梦里也企图紧紧地抱住故乡。有些人只要活着就相信故乡。有些人宁可死也不相信故乡。有些人诞生在故乡。有些人埋葬在故乡。有些人发誓永不回到故乡。有些人历尽千山万水都要回到故乡。有些人在他乡遇害被故乡救了。有些人被故乡害死在他乡。
有些人和另一些人的故乡是相同的。有些人和另一些人的故乡正相反。故乡相同的人不一定成为朋友。故乡相反的人也不一定成为敌人。
有些人故乡是他的天堂。有些人故乡他的地狱和炼狱。
有些人故乡是他纯真的童年。有些人故乡是他浪漫的青年。有些人故乡是他凄凉的晚年。有些人故乡不长不短,刚巧,恰好,构成他的一生,他痛苦,故乡就痛苦,他幸福,故乡就幸福,他生,故乡就生,他死,故乡就死,反过来也一样,故乡痛苦,他就痛苦,故乡幸福,他就幸福,故乡生,他就生,故乡死,他就死,故乡是他生命中的分分秒秒,他也是故乡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每一分,每一秒,他和他的故乡相映生辉。
有些人自己是自己的故乡。有些人别人是他的故乡。
有些人钱是他的故乡,已经拥有亿万家产了,还嫌太少。有些人庄稼是他的故乡,一棵稻和一棵白菜,就足够让他渡过一生了。有些人铁是他的故乡,是他的锈,同时,更是他的伤。有些人汉字是他的故乡,一个字,他生,一个字,他死,他生了又生,死了又死,只是为了一个字。
有些人爱是他的故乡。有些恨是他的故乡。有些人忧愁是他的故乡。有些人快乐是他的故乡。
有些人唱故乡。有些人喊故乡。有些人哭故乡。有些人跪故乡。有些人视而不见故乡。有些人默默无闻地在故乡劳作了一辈子。有些人轻轻牵着故乡的手,走在我们祖国辽阔的大地上。
有些人还活着,但是,他的故乡已经死了。有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他的故乡一直活到现在,并将活到永远。
其实,所有中国人,只有一个故乡。
整个人类都只有一个故乡。
汉字是我们的故乡。祖国是我们的故乡。地球是我们的故乡。天空是我们的故乡。宇宙是我们的故乡。据说,最开始,地球上的生命就是从宇宙深处来的。
出生是我们的故乡,死亡同样是我们的故乡。光明是我们的故乡,黑暗同样是我们的故乡。幸福是我们的故乡,痛苦,包括孤独,贫穷,疾病和衰老,同样是我们的故乡。
活着,点点滴滴,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千千万万,都是我们的故乡。
因为爱,你是我唯一的故乡。
2
一九六五年正月初二,我出生在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联合村沙坪组。
这里是长江南岸半山坡上的一个小山村。站在,不,坐在我家的门槛上,一条长江滚滚东去,尽收眼底。长江对岸的泸州城能看大半。夜晚,灯火辉煌的泸州城,在我看来,简直和天堂没区别。
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门槛上看很久,祖母催得不耐烦了才上床。夏天的夜晚,我上床了也把门开着,让长江对岸泸州城朦胧的灯光一直照耀我的梦。后来,农村可以用电了,家家户户都牵了电线。很多年了,电灯已经亮到了和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因为我家穷,祖母舍不得出钱,电线牵过来,邻居家要收我家两百块钱,同时,祖母更不愿意我夜里用电灯照着读书,到我二十八岁时,我家才点上电灯。
村庄十多户人家的屋基背后,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下山,穿过一片坟地,再穿过一片竹林,再穿过一片桂圆树林——知道桂圆不?就是鲁迅先生书上写的龙眼,冬天,孩子们用龙眼的核做雪人的眼睛——就是长江的岸,有沙滩,岩石,河滩地,顺着长江往下游走,是一个开阔的平坝,叫茜草坝。茜草坝上有三个国家级大厂。早年,一个厂生产液压件和液压件配件,叫长江液压厂,一个厂生产起重机,叫长江起重机厂,一个厂生产挖掘机,叫长江挖掘厂,工人来自全国各地。辽宁、山东、天津和北京的人最多。随着时间推移,这三个工厂生产的产品越来越多越来越乱,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楚究竟在生产什么了。最近一个朋友告诉我:我租的房子附近的一个车间,在为美国一家公司生产飞机配件。
这条青石铺成的小路上山,可以走进很多山,山越来越高,崖越来越陡,再走,就是云贵高原了。
小时候,在我可以自由走路前,这座小山村是我的故乡。
随着我的年龄一天一天增大,整座小山都是我的故乡:包括山坡上的坟地,竹林,桂圆树林。我开始天天在这些地方割草了。我割草最多的地方是坟地,一是坟地离我家的房子最近,草最多,二是在坟地割草的其他孩子很少,在坟地里,我不会受到欺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坟地是我的故乡。
我的年龄再大些,一条长江和茜草坝,都成了我的故乡。我开始早出晚归,每天都沿着长江的南岸,沙滩,岩石,河滩地,走到茜草镇上的工厂生活区捡破烂。座落在茜草坝的三个工厂除了是我的故乡外,更是我的梦开始的地方,使我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这个地球:除了有村庄,更有城市和工厂,除了有农民,更有居民和工人。种种迹象表明:城市和工厂,居民和工人,都远比村庄和农民优越幸福。
那时候,对于我,那些工人就是外国人。他们虽生活在我的目光可以看到,走路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走到的地方,然而那地方,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山下,工人们穿的衣服,吃的饭菜,住的房子,和我们山上的农民绝对不一样。一个山下一个山上,就相当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简单的证明就是: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放电影,逢年过节还要放礼花。
在我还不会认字不会读书的时代,电影寄托了我全部的理想。从三岁起,我就每个星期天都独自一个去山下的工厂生活区看电影。条件是,电影散场后,我必须给祖母捡满满一布口袋烟头。
从有记忆起,我的生命,我的故乡,就和死人,坟地,桂圆即鲁迅先生写的龙眼,工厂,电影,城市,长江等等有关,甚至,就是由这些组成。
十五岁那年下半年,我真正离开了我的故乡。离开前,我做了一件在当时来说惊天动地的事。
一天早上,还是高中生的我,选择长江流水最急切的一段,跳了进去。在学校,我的书包里,我留下一封遗书。我究竟写了些什么,具体回忆不起来了。现在,我还记得大概。我,一个高中生,把家庭,学校和社会,全部反对了一遍,最后,归结到一点:世界很大,我很小,我活得很难,不想活了。
遇救后,虽校长带着几个老师来我家看过我,我还是没再去学校。没多久,我所在村庄来了招兵的部队。我就想当兵。我年龄太小,身体太差,没考上,就在考场,当即,我哭出了声。我很清楚,如果我不能离开故乡,我还会再死一次。我发自内心的痛哭感动了其中一个首长,他把我叫到一边,很快,他明白了我的处境。他保证把我带走,同时给我一块钱,要我去买半斤醋,喝完,再来检查身体。就这样,我当了兵。在火车站,我看见了那位帮助了我的首长,我从我所在的队伍中跑出来,跑到他的身边,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到他的部队?他说他的部队是边防军,我的身体吃不消。我到了黑龙江省军区后勤部。五年后,我二十岁,部队解散,不得不回到故乡。在部队时,我参加过考军校,考上了,只能走两个人,恰巧考上的也是两个人,最后,走的是没考上的。在部队时,我就开始发表诗了,我的第一首诗《我迷恋的北方》发表在黑龙江省的《诗林》杂志上,署名李当然。为什么署名李当然呢?在我读初中时,数学老师叫李多鉴,我爱他,想做他的孩子,在我读高中时,政治老师叫李守之,我也爱他,也想做他的孩子,正好,他们都姓李。后来,李当然这个名字被《诗刊》的邹敬之废了。他说还是叫白连春好。我就又叫白连春了。
部队解散,我回故乡,在沙湾乡政府干了半年文化站站长,就离开了。文化站站长,实际上做的工作和文化一点不沾边,主要是协助计划生育和建房管理。这次离开,是因为一次全市考试。这,可能是我们国家最早开始招聘时。市里要招聘五个税收人员,每个乡出五个人考,二三十个乡,当时,沙湾乡已经有四个人报了名,还差一个名额,那天早上,我刚到乡政府,领导就要我一起去参加考试。结果,我竟考了第一名。成绩下来了,乡政府很多人都为我高兴。最终被招聘的五个名单里却没我。原来,我被我的一个同学顶了。这个同学,他的叔叔是乡长。
我没在意,我已经不止一次被顶。但是,乡政府有些领导不同意,有几个领导当面指责我,骂我是傻瓜,不知道去反映。想了想,与其去反映,我还不如离开算了。
我到的第一个地方是重庆。我多次看《红岩》,对《红岩》里的英雄崇敬极了,凡是《红岩》里写到的英雄战斗过的地方,都认认真真地走了一遍,我甚至还到了双枪老太婆的家乡华蓥山,就是在华蓥山下,我认了一个妹妹。
我到的第二个地方是河南省。我在河南省长达十年。差不多三年时间,我在信阳、驻马店、周口、平顶山、商丘、开封和南阳渡过,寻找我的被人贩子拐卖的前面说的认的妹妹,这期间,为了活命,我近二十次卖血。后来,我到了黄河边。我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知道长江是我们祖国第一大江。从书上,我又知道了黄河是我们祖国第一大河,然而,黄河是什么样子,我并不清楚。我来到河南省的黄河边游荡,断断续续住了最少六年,给当地很多农民种过麦子。我除了热爱稻,还热爱麦子。就是在河南省,在我帮着种麦子的农民家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基督教,虽我并不是合格的基督徒,但是《圣经》从此成为我天天都要读一读的书。就是在河南省,我第一次卖血。就是在河南省,我第一次愿意静下心好好做农民。我偷偷爱上了一个河南农民的女儿,一心一意想做这家农民的女婿,从此成为地地道道的河南农民。我如此热爱河南省,准确地说,是如此热爱黄河岸边的土地,黄河岸边的土地种出来的麦子和长江岸边的土地种出来的稻同样让我心醉,还有红苕,河南人叫地瓜,更圆更甜更光彩夺目。我如此热爱河南省,为什么还是断断续续住呢?因为我必须时常回到四川省,家里的祖父和祖母,我不放心。这时候,我亲爱的祖父七十二岁,百货站不要他继续留在工地上,他借出去的房子又无力讨回,不得不离开泸州城回到沙湾乡下,和祖母在一起了。
我到的第三个地方是延安。我在延安生活半年,又到河南省的西峡县。西峡县有我崇敬的作家乔典运,还有写诗的朋友李雪峰。就是在河南省西峡县,我收到去北京参加第十届青春诗会的通知。我离开西峡县没多久,恐龙蛋被发现了。
由于祖父祖母实在太老,我不能离得太远,就回到了故乡,我在泸州城里做临时工。那时候还叫临时工,还不叫打工。就这样,早出晚归,早上离开前,我必须把水缸担满,把菜准备好,足够祖父祖母一天所用,回来时,我还要买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每个星期买一瓶。
祖父祖母都去世后,邻居发现:我家的麦乳精瓶子已经把他们的床底下堆满了。
我又在泸州城里住了五年。泸州城里有很多老师,在我做学生时没教过我,这时候成了我的朋友。我在他们家里比在自己家里自由。最爱我的老师有四个:王杰军,陈天啸,李守之和陈德明。李守之和陈德明是夫妻,他们在我读高中时教过我,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语文,时间很短,没多久,他们双双调走了。当我住在泸州城里后,我读他们的书,吃他们的饭,穿他们的衣服。因为他们,泸州城和沙湾乡一样是我血脉里的故乡。
遥问夏安,祝福写作愉快!
哈利路亚!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一个人受尽苦难,屡屡遭遇不平,依旧不改对人间的爱,在我看来这是伟大。
感人至深的好文,写的是一个人至纯的心灵,所以故乡才这般眷恋这个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