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高，气也不爽，而有的只是这满天淅淅沥沥的潇潇秋雨，敲打着银灰色的窗棂与透明的玻璃。本一个闪闪透亮的日子，还有人那明快爽朗的心情，都被这漫天的秋雨，浇得湿漉漉的。
　　 下雨天，自然扫兴得很，尽管披上一身细雨，于这田园乡村寻花问柳，于这河沿两岸踏秋放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情趣。少年周恩来雨中游日本岚山，“万绿中拥出一丛樱，淡红娇嫩，惹得人心醉”。那情景，让英俊的周恩来意气风发，写下《雨后岚山》一诗，至今刻在留有他当年足迹的异国他乡。而吾辈乃布衣草民，怎么也达不到那个境界。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代伟人，求学海外，又是在樱花盛开的自然春天里和血气方刚的生命春天里，冒雨登上日本人的岚山，目之所及，心之所思，自是别有一番风景。
　　 “大江歌罢棹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一代伟人早年的高远志向与辉煌人生，于此也就能够略见一二了。因此那雨，那雨后的岚山，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激扬情怀与游览兴致。而我们，永远也跳不出自身的局限，更不用说跳出时代的局限了，能够看到的，只有这绵绵的秋风秋雨，只有这乌云翻卷的低矮天空，以及那被云雾缠绕而失去目青眉秀的一座座山丘。
　　 触景而生情，怀旧而伤世。在这样的日子里与这般的场景里，回首往事，环顾平生，能够给予你的，也许就只有沉闷与伤感了。于是乎，也就自然难免悲从中来，以酒浇愁。远去了近一个世纪的剑湖女侠秋瑾留下的生命绝唱：“秋风秋雨愁煞人！”似乎音犹在耳。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吾辈与秋瑾已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但还是想到了她，中国近代史上的最著名女侠。
　　 思蒙这地方，这两年名声大振，已经跻身“湖湘八景”之列，可谓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于是，这原本自自然然的山山水水，就凝聚起一层又一层的朗朗笑声与一双又一双的闪闪目光。红男绿女，失意官宦，散淡墨客，一拨接一拨的，你去他来，让原本比它繁华，比它历史悠久的江口古镇，已经有几许黯然神伤。而那里，面临沅水，漫长的历史和古老的码头，曾经带给它多少风流岁月与世事辉煌啊！如今思蒙凭着奇山异石造就的山水风光，豁然地崛了起来，虽然还谈不上取而代之，但已经十分的人气拉风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滩上，大概自然规律使其然吧！如吾辈苟活人世，风光的永远是年轻，美好的永远是青春。但是兴盛衰败，生老病死，又从来不由人的。风水轮流转，正所谓寒暑几易，沧海就变成了桑田。昨日还是废墟，还是无人问津的穷山恶水，一转眼就飞黄腾达了，或崛起一座新城，或开出一片市区，或规划出一道景点。而人，却是享受不了这种大幸的，青春一去，覆水难收！就那么短暂的一段美好，常常一不留神，就让风吹雨打去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大豪放派词人辛稼轩尚且如此，又况乎吾辈尔？
　　 雨，还在大一阵小一阵地下着，掀起窗外一片“沙沙”之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载着声声雨点，流向不远处的千里沅江。
　　 史载一千多年前，楚国的落魄大夫屈原流放此地。他老人家寻寻觅觅，窝在山里整整九年，写下了《涉江》《山鬼》《桔颂》等一系列不朽之作。《涉江》自然是记录他坐船搭舟的种种感受。《桔颂》除了抱怨还是抱怨，因为他成了吕洞宾，被狗咬了，楚怀王却不识得。《山鬼》则不知所云何事？多少有点儿近似后来的《聊斋》，借鬼怪狐仙而道人间万象。我想他老人家，也是带着无法解脱的一腔苦闷和驱不散的满怀惆怅，由无限风光而走进荒郊野外的，从金碧辉煌的庙堂之上，走向山重水复的溆浦思蒙的。他是无可奈何落荒而去，或是无力回天，自动退避三舍以远离烦恼，怕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但是，“楚虽三户必亡秦”，依照他的性格，自动离开怕是不可能的。楚怀王毕竟是他教大的，他也曾凭仗着王之师的显赫地位，有过恃才傲物，也有过居高凌下，斗败过几多政敌。但他可能忘记了一个谁都不可改变的事实和谁也无法逾越的纲纪仪规，那就是王在未登基之前，尤其是在未成年之前，你是王之师；而王一旦登上王位，你就是王之臣了，见面照样执臣子礼，照样三跪九拜。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是对其他人而言的，王不在此列。老先生可能多少有点居功自傲，以王师身份对国政责备甚多，尤其在楚与秦的外交关系上，让楚怀王下不了台。他的倒霉，实属必然。
　　 过长江，进洞庭，溯沅江，转溆水，入思蒙，一路颠簸，风餐露宿，他终于走到了溆浦思蒙。但是，这山、这水，这美丽的田园风光与纯朴的山村意趣，也没有让他获到多少慰藉，扫尽他的去国之忧。
　　 古今中外，人，或许一怕失宠，二怕失恋。失宠为上司所弃，原本万里前程顷刻间就暗淡渺茫了；失恋为恋人所弃，原本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瞬间就凄风苦雨了。这“两失”带给人的创伤，搁在谁的身上，谁都难以扛起，即便是田园山水，也是难以医治好的。我猜测被流放的三闆大夫可能是找不到知己了，于是就自个儿和山里野鬼对话，向野鬼倾诉。这仅仅只是诗吗？是长歌当哭呀！
　　 他是哭着离开了这里的，走到汩罗江畔时，可能已欲哭无泪了。心如死灰的他，就再也无力支撑那一把带着傲骨的惨淡岁月，还有那一颗血流不止的心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就把自己交给了滚滚滔滔。既然人生的梦已经破碎，再与其上下苦苦求索，还不如早日了却生前身后，况且埋在土里与葬身鱼腹也没有本质区别，还不都是一个“死”字了结！如今的年年龙舟竞度，倒是让当初那场惊天动地的人生与社会悲剧，变成了一个民族龙腾虎跃的开心与欢乐。若是在天之灵有知，怕也是哭笑不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算是化悲痛为力量吧！
　　 这条小河是美丽的。那一弯接着的一弯，都是那么极尽妩媚，也极尽柔情。半河流水，舒缓地绕山流淌着，卷起一层层涟漪，扬起一道道波澜。平静的河面上，已经找不到曾经承载过屈大夫的那种乌篷船了。几块竹排，也让缆绳系于岸边，载了一排的寂寞萧条，与一排的空旷意境。只有笨重的挖沙淘金船，正气宇轩昂地泊在河中，翻江倒海，那声音特别刺耳，几近撕心裂肺。
　　 天空开始放晴，云雾虽然还未散去，但云已在走，雾已在收，金色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把雨后的山山水水、树木花草与远远近近的田园村庄，还有雨后舒展的小河，都照耀得银光闪闪。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大小山丘，此时变得更加秀色可餐了。它们，既形似田螺，又像旧时妇女盘绕在脑后的发型，一圈一圈的，呈现出螺旋式的上升姿态，既不高大险峻，也不雄伟大气，实在是少了几许山的巍峨，所以我只能把它们称之为丘。目睹它们，耳边歌声响起：
　　 “黄杨扁担软溜溜那么，姐，哥呀哈里耶。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呀姐呀姐呀，下柳州那么哥呀哈里呀……大姐梳一个盘龙髻那么……二姐梳一个插花柳那么……只有三姐梳得俏那么……梳一个狮子滚绣球那么哥呀哈里呀！”喀斯特地貌独有的座座山丘，既似大姐的盘龙髻，也像二姐的插花柳，更似三姐的滚绣球。李双江充满激情的高昂歌声，回荡在耳畔心底。
　　 树林子里的蝉声，越拉越长，也越拉越亮，连同雨后湿润的秋风秋意，一齐涌上窗台。一行白鹭，翻动着灵巧的翅膀飞过小河，飞过低矮的山丘，飞向河沿两岸的古朴村庄。那里，有美丽的田园与青青的草地。它们，为了生计而奔忙着。
　　 雨终于不再下了，但小河的流水却因了刚刚过去的那场秋雨，泥沙汇聚，浑浊不堪，且一个旋涡连着一个旋涡，全没有了秋日的透亮与明蓝。但是，它前进的脚步，尽管有些许疲惫，却既没有放慢，也没有加快，依旧从从容容，坦坦荡荡，向着远方自个儿流去。它是为去寻找心中那辽阔苍茫而又浩浩荡荡的梦吗？那样的梦，也许会如所期，也许会永远扑朔迷离，甚至了无踪影。而它，又都是那么义无反顾，一往直前，似乎并不在乎付出的是慷慨，而换取的也许是悲歌。
　　 思蒙，秋风秋雨下的思蒙，秋色秋意中的思蒙。我是第一次来这地方，迎接我的是一天秋雨，满目秋色，自然会有几许感慨，只是这一怀的感慨也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且染尽瑟瑟秋色。
　　 郭小川有两首写秋天的名诗，一首《秋歌》，一首《团泊洼的秋天》。
　　 《秋歌》写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衰老，老态龙钟；但愿我的心，还像入伍的时候那样年轻?……”
　　 《团泊洼的秋天》写道：“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我或许也亦然。只是我留在思蒙山水间的，留在这弯曲的小河岸边的，不是“矛盾重重的诗篇”，而是矛盾重重的人生况味。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值此际遇境况，想起鲁迅。但我只有浩茫心事，却听不到惊雷，也惧怕听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