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祖国，到国外去继承一份继往开来的事业。这样的好事我连做梦都没想过。这当然要感谢我的岳母，她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弟弟，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华协（华侨协会的简称）的帮助下与之取得了联系。信是在一年前收到的，现在读来沉痛的思念仍不免泪湿衣襟，但真正感动我的，却是信中提及“我有一份不薄的产业需要有人接管”这句短而又短的话，它让我怦然心动，心驰神往。
　　 我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城当工人，后来，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知识分子，这奋斗的结果已经让我欣喜若狂，但永不满足的欲望却让我对舅舅那份无人接管的产业垂涎欲滴。遗憾的是，我的岳母思想保守，极不赞成我去接管舅舅的产业。这让我气愤至极，不得不以离婚的名义胁迫妻子向岳母施加压力，如此一来，我可怜的岳母不得不花上一大笔钱，为我办好了签证，对我说：“等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给家里写信。”我连连答应岳母：“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没想到，这一去差一点成了诀别……
　　 以下便是我到达M国的当天，被迫卷入一场“发疯的游戏”之前，妻子的舅舅（也就是我岳母的弟弟）与我的一次长谈。应该说，这次长谈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为了便于阅读，本文删除了我本人的插话）：
　　
　　 细细算起来，我自六几年离开祖国，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已经有四十年的光阴了，刚来的时候，我做过各种苦力，譬如在码头扛包，在采石场砸石头，在饭馆刷盘子，以致沦落到最后，我受雇于一个家政公司，每天都要往返数十个家庭，侍侯老年人出恭。
　　 这职业虽然薪金优厚，但脏不可言。
　　 在这个迷人的国度，同样是家政公司职员，是分三、五、九等的。譬如专门负责做饭和洗衣服的，自我感觉就要良好得多，特别是那些专门陪人聊天解闷的，那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而偏偏有这样的时候，即我匆匆忙忙赶到某一位主顾那里去的时候，我骑自行车的速度再快，也是赶不上我的主顾忍耐排便的极限的。于是我每到一个地方，首先遇到的便是主顾的一顿咆哮和羞辱。我不得不赶忙道歉与赔笑。然后将主顾搀扶到抽水马桶上。
　　 在这过程中，我的额头往往被老年人的拐杖敲出血印来，直到他在一阵畅快的排泄之后，翘起屁股让我擦去秽物为止。
　　 一个人在没有相识的人在场的情况下，干什么事都不会感到丢人的，而我当初的职业偏偏要在公司另一类职员的幸灾乐祸中完成，这使得我每迈出一家主顾的门槛，内心的自卑就增加一份。但我的命运如此悲惨，以至我别无选择。虽然在这中间，我试图找到一份更体面的工作，宁愿去采石场做苦力，但终因承受不了体力的不支，再次受聘于另一家家政公司，从此在这个行业一干就是十年。
　　 或许这个数字连你也要笑我苟且偷生了，但事实是我喜欢上了这个行业。我喜欢闻到抽水马桶冲干净之前的味道，以及听到老年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渐渐的，我摸透了他们生理的、心理的规律，这使我在应付他们时干起来得心应手。
　　 譬如现在我手头有五十个主顾，我在上班之初就会将他们一一做个档案，不出一个星期，其中的半数就会显示出他们排便的大致时间，是早上，还是中午？然后我可以根据时间的早晚、地点的远近，安排我的行程。当然也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在两个不同的地点存在着同一时间的排便者，这是很麻烦的事，那么我就要在这个问题上费一番脑子了。一是我会忍痛割爱，将这位主顾转让给我的同行，二是我会私下雇一名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同胞，让他专门负责这一类使我分身乏术的老家伙。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接受更多的主顾，可以从容地应付这部分排便没有规律的老头了。
　　 但问题往往出在这儿，有时候你虽然花了最少的钱雇到一名刚刚来到此地的同胞，但他总有翅膀硬了的那一天，到那时，他要么离我而去，要么到其它家政公司自己揽活干，我等于白白培养了他一手娴熟的技艺。于是我就采取了一种有效的措施，以防止他从我手中溜走，那就是我在他们投靠于我的最初时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他们打探离开祖国的真实原因，而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因为政治的原因偷渡到这个国度来的。如此一来，真是天助我也，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求，恰恰成了他们永远受控于我的把柄。每当我发现某一个同胞有背叛我的企图时，我就会拿起电话威胁他们：我要给移民局打电话了。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继续帮我赚钱，直到有一天他们变得麻木了，并且在年复一年、一如既往的工作中，如我这般爱上了这一份工作。
　　 嗯，到七几年，我一年的收入早就超出一般的家政公司，因为我几乎控制着将近八成偷渡而来的同胞，我的经营实际上已经构成了现在称之为劳务输出的雏形。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为自己的成绩感到得意的时候，事情的变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有一种不知是谁发明的、能自动擦洗屁股的新型马桶，彻底毁掉了我苦心经营的第一份事业。唉，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雇一名总是迟到的中国家政工搀扶他出恭了。自从有了这种自动擦屁股的马桶，谁还愿意再将自己的隐私——老得不成体统的生殖器和屁股——暴露给一位陌生人看呢？
　　 再说，这一种新机器确实很好使，听说只要一摁开关，就会从马桶的一侧冲出一股温润的清水，然后再从另一侧伸出一只羊毛刷……但我绝不会花钱买这么一台无聊透顶的玩意儿回家的，我甚至到商店里看它一眼都不屑……
　　 但你千万别以为正是这一种新机器毁掉了我的事业。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今天能拥有一座规模如此庞大的疯人院，正是仰仗于这种新机器的诞生才使得我一步登天。这就应验了中国的一句古话：福兮祸兮依，祸兮福所倚。我这一生几起几落的经历，也正应验了这句古话的正确性。
　　 为什么说现在，我倒反过来感谢砸掉我饭碗的新机器呢？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当时，在我的主顾里面，有一个老家伙始终习惯不了非人工的服务，他又找到了我，仍要我每天按时上他家为他服务。这当然是行不通的，因为侍候老人出恭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行业，大势已去，光靠他一个人提供的薪金，难以让我下决心重操旧业。
　　 于是，他不得不辞去了家里的其他服务工，由我一个人全权负责他的生活起居。这样一来，我既成了他的仆人，也成了他的管家。我兢兢业业为他服务了十年。他又老了许多。他无儿无女，临死前是我给他送的终，他留下遗言，将这一份祖业遗赠给了我……
　　 这份祖业，就是你现在身处的这座疯人院。
　　 没错，它现在确实破落了，只剩下这些阴森庞大的建筑，但在我刚接手那会，却是人头济济，一派生机。时至今日，这里剩下来的，就是疯人院这个名称，以及他的第二任老板——我……
　　 唉，开疯人院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这是世界这个大环境决定的。诚然，你的到来一定会让我的事业再一次恢复生机……不过，我在这里要告诉你，办一所疯人院实在不可以与办一所学校或者敬老院相提并论，要复杂得多。
　　 记得我刚接手的第一年，就遇到了经费短缺的问题。一是大部分慈善捐款是针对老院长汇来的，老院长仙逝后，这些捐款就没有了。二是住院的病人存在着严重的拖欠医疗费的问题。很显然，大部分家属已经把关在这儿的亲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见这里也不是真正的天堂。三是从老院长那儿遗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实在太庞杂了，很难想象一个只有二百号病人的精神病院，竟然养活着三百多名工作人员。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们对我的态度极度不恭——这或许是他们早就听说我是家政行业出身，并且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擦屁股工出身——才导致我的威信严重受挫的。
　　 由此可见一场改革势在必行。
　　 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一批找不到家属的疯子关起来了。他们被我当作一只只暴怒的狮子，隔离在各自的笼子里。如此一来，只需要两名伙夫，就可以解决他们的全部问题。当然，为了便于清理他们的排泄物，我还天真地在各自的笼子里安装了抽水马桶（当然是老式的），但这些疯子从来没有坐上去使用过。于是，不得不另外加了一名清洁工，也就是一位刚被我从主任位置上刷下来的心理医生。他因为对改革不满，常常在冲洗笼子时用高压水枪回击疯子，即使刺骨的冬天也不例外。如此一来，疯子们的嚎叫简直比炼狱里的嚎叫还要凄厉，疯子们冻得瑟瑟作抖。但这恰恰加速了那一批疯子的死亡进程，不出一年，笼子已经空了一半。
　　 但与此同时进行的另一项改革，即精简臃肿的医疗机构的改革，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俗话说管理疯子容易，管理正常人难。他们死乞白赖，并以上诉要挟，闹到最后，我与这些老员工的关系彻底恶化，就是老院长再世也无法弥合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利用手中的疯子，把这些阻碍我改革的敌人，全部赶出疯人院去。
　　 在这个迷人的国度，疯子杀人是不构成犯罪的。于是在那一个可怕的清晨，我给每一个疯子服下了大量的兴奋剂。在这之前，我还特地购得三十多根棍棒，放置在各个病房的门口。于是处于兴奋状态的疯子们手持棍棒，在打死了两名措手不及的工作人员之后，嚎叫着，见到什么就砸什么。突然，他们冲到大门口，把门卫打死了。真是糟糕，这下他们就像见到光亮的蝙蝠突然从山洞里飞出来一般，不出半个时辰，疯人院外面的街道上乱成了一团……
　　 这么跟你说吧！那一天如果不是防爆警察的到来，这座海边的小城非被疯子们掘个底朝天。在这件事上，我因为自作聪明差一点栽了跟头，工作人员非但没有精简成功，还吃了官司，弄得我焦头烂额、名誉扫地。好在我的律师帮我做了伪证，证明这件事并非人为……
　　 然而，再多的谎言也无法掩盖疯人院内部的混乱。有一部分家属坚决要办理其亲属的转院手续，更别提有人会带着新的病人前来就诊。那一段时间真是糟透了。眼看着疯人院在我的手上节节败退，我心急如焚，彻夜难眠。打广告，做宣传，雇漂亮的女性公关，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
　　 终于，医院里的医生跟病人的比例悬殊到了荒唐的地步，我如果把它说出来，你一定会笑出声来的。有一天，我就站在这儿，看见那边一间病房里喧喧嚷嚷的，我看见起码有五个以上的医生，被一个急性发作的病人追得满院跑。我就很纳闷，为什么是一个病人追着五个医生跑，而不是一个医生追着五个疯子跑？
　　 说穿了，疯子并不需要治疗，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为什么他们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企图制服他，治愈他呢？病人本来就少得可怜，治愈一个就出院一个，而病人的家属呢，在一般情况下并不希望他们出院，他们对患过精神病的人，是心有余悸的。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召开了一次集体动员大会。我尽可能深入浅出地向全体医生、护士阐明了我的道理……
　　 就譬如说吧，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病人每年交纳住院费20美元，由5个医生分，每人所得是4美元，如果将这一组数字反过来算呢？如果是5个病人交纳的住院费，由1个医生分呢？那么，这位医生的所得将是100美元。这个算法简直太可怕了。而我们呢，就譬如是我吧，在这之前，只想着怎样减少医生，而没想过增加病人。总以为病人是有限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但现在，我的计划就是要让病人多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座入不敷出的精神病院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
　　 是的，我要祈祷那些还没有发疯的人，能尽早地疯起来，并且一直疯到死。我们绝不会让他们在中途清醒过来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疯人院才会疯人济济，永远兴旺下去。否则，我们能怎么办呢？
　　 奇怪的很，这一次，全体医护人员在我的谆谆诱导之下，报以我的不再是没完没了的官司，而是热烈的鼓掌。当时，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接下来，我就给每位医生、护士甚至食堂伙夫、传达室老头制定了任务。为了鼓励他们走出去，我还亲自动手，写了一副对联，贴在主诊楼的大门上：疯子不是没有，而是缺少发现。这样的对联在今天看来当然是不成体统的，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缺乏才气，但它却十分鼓舞人心。我至今记得，第一个病人“入帐”了……
　　 那是一个老教授，食堂伙夫带他进来的时候，他还跟我握了握了手，说道：“Goodmorning,Chinese。”他的“正常”吓了我一跳，我赶忙转身问伙夫：“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是疯子吗？”伙夫肯定地说：“是的。”我就把教授带到了办公室，想对他做个智力测试，结果他的疯病就发作了。他似乎很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追着影子要去踩死它，但影子越踩越显得活蹦乱跳，于是他就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嘴里喊的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话，反正我是听不懂，大概是拉丁语。
　　 第二个“入帐”的病人是一位神父，他好像是因为有恋童癖才被送到我们这儿来的……当然喽……有一个小插曲可以提前透露给你：就是这个神父在若干年之后，在我们这儿大大地满足了一回他的兽欲，我看上了一个刚刚入院的英俊少年……当然喽，当时入院的病人可以说是数以千计的，我都记得不太确切了，最多的时候好像有二千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一下子多起来，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