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江南烟雨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江南】离开牛栏的日子(中篇小说)

精品 【江南】离开牛栏的日子(中篇小说)


作者:陈集益 秀才,1572.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25发表时间:2013-06-25 17:40:54


   故事或许要从我家的搬迁说起。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决定买下生产队的房子,搬出老屋。没有任何征兆,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当父亲向家里人宣布这一决定时,我们都以为他在说一句属于别人的话。
   父亲不得不重述一遍:“我跟二队的人说好了,本来一千二的房子,卖给咱一千,那房子不用看你们也知道,又大又敞亮,门口还有晒谷场……”
   爷爷用“简直是放屁”将父亲的话顶了回去。爷爷还说:“你给我闭嘴!你说什么?买那排牛栏住人?这房子住不下你啦?嗯?!”
   听爷爷这么说,父亲底气有些不足了:“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牛栏刷上白灰,不比老屋漂亮?老屋闹鬼,多次了……”
   父亲的话将爷爷激怒了,他放下碗筷,灰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呸!你个败家子!我看是你在闹鬼!你的心在闹鬼!竟然要去买牛栏住!休想!”
   看着爷爷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和弟弟感到害怕,又不敢离开。这时妈妈说话了:“还有你这样愚蠢的人?也不看看二队的队屋被谁买走了!别人躲都躲不及!“
   父亲阴沉着脸,一副沮丧的样子。很明显,家里人都在反对他。最后他哼了一声,兀自走了,像个被驱逐的幽灵消失在黑暗的街上。
   偏执,怯懦,敏感,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当他遇到什么困难或者不满时,就会显得很古怪。好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为了买下紧靠在第二生产队队屋旁边的那排牛栏,父亲天天变着法儿跟家里人吵闹。那样子就好像他有一套完整的计划,一直逼到你们没有退路,直到悬崖。有一次他把家里的碗全砸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只好把一根毛竹锯了,用竹筒盛饭吃。
   又一次,他竟然拿出了刀,站在天井里挡住了母亲的去路,说:”你们到底买还是不买?!买还是不买?!“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端平了假枪,逼迫同伴从口袋里掏出糖果。
   母亲虽不怕他,但被他纠缠得很无奈。再说,我们居住的老屋确实是可怕的。阁楼上黑乎乎的,就是在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上楼。据说那口棺材自爷爷六十岁那年就造好了,它被家里人放在阁楼靠墙的地方,等着爷爷死。每次经过爷爷的棺材,我的心就会怦怦地跳起来,总害怕会从里面爬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而父母总有那么多事情让我去做,一会儿让我上楼去取米(楼下潮湿,米缸放在楼上),一会儿又让我上楼去抱柴禾……我只好喊上年幼的弟弟,让他跟我一块去,可是每当经过爷爷的棺材,弟弟就会怪叫一声,跑了,吓得我比一个人上楼还要怕。
   事实上,到了最后,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在顽固地反对父亲买牛栏了。母亲虽然没有说过她支持父亲买牛栏,但默默地妥协了。
   钱,当然是向亲戚们借的。只要能想到的,能张口的,都去借了。最后还差二百来块的样子,无论如何凑不全了。如果凑不全这最后的二百块钱,房屋买卖契约是写不成的。但是第二生产队的人一想到卖了牛栏,每户人家都能分到一小笔钱,多数同意我家把房契先签下,剩下的钱来年补上。这就加速了我们一家搬到牛栏里去住的进程。
   我仍记得父亲带着我去第二生产队的人家摁“指头印”的情形。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父亲必须让第二生产队的所有户主在一张白纸上摁下“指头印”。摁了,就表示他们同意我家欠钱,也表示同意将他们的“集体财产”——牛栏——永久性地卖给我们家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父亲特意到代销店赊了几包“金丝猴”牌的烟,让我用书包装上。父亲说:“每到一户人家,你都得在门口站着。如果我不咳嗽,你就不要进来。”我知道父亲是想省下几包烟,因为不是每户人家都要用“糖衣炮弹”才能攻克的,有些人家说不定很好讲话呢。
   数天之后,经过父亲的不懈努力,房屋买卖契约的附页上终于摁满了第二生产队二十四户户主鲜红的“指头印”。有竖着摁的,有斜着摁的,有带指甲的,有圆滚滚的……密密麻麻,就像父亲头上的瘌痢斑,不忍心多看。任务刚刚完成,父亲就嘀咕着”搬家了,要搬家了“回到家。他把那些横七竖八的”指头印“往母亲怀里一搁,就拉起我和弟弟跑到村下头去看我们的”新家“——那排沾满牛屎、坑坑洼洼的牛栏。
   父亲就像一个小孩似的,已经提早沉浸在要搬”新家“的喜悦之中了。他用手这里摸摸,用脚那里量量,说:”多好的房子呀,只要把里面的栅栏拆了,稍微平整平整,然后把墙上的那些洞眼用泥巴堵上……我们就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了。“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们全家真的忙起来了。虽然在这之前,家里人曾极力反对父亲买牛栏住人,但现在大家都有点盼着搬家似的。特别是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带领我们拆栅栏,挑牛粪,打扫卫生,平整泥地,扩建窗户,粉刷墙壁,添置新瓦……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牛栏,经过我们一家人夜以继日的忙碌,越来越像一个”家“的模样了。
   但,牛栏毕竟是牛栏,再怎么整,还是牛栏。比如,牛栏里的那股牛粪味就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完全可以想象,曾经被关在牛栏里的许多牛,它们除了日复一日地用犄角去戳墙壁,一边戳一边哞哞乱叫,还把它们的尿和屎,永久地渗进了它们脚下的土地。父亲埋头苦干,掘地三尺,那挖上来的泥还是臭的。父亲试了不少除臭的办法,它始终在。最后,他只好对母亲说:”看来我们只能闻上一段时间了,等人气旺了后,这股子牲畜味自然就下去了。“
   沉默了一些时候,一脸愁苦的母亲终于开了口:”哼,我一闻牛粪味就想吐!要住你一个人住!债也你一个人还去!现在,家里可是把所有的钱都砸进去了,我想想都后怕……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看见一家人跳进了深渊。“
   听母亲这么说,父亲把头扭到了一边,我看见他同样心绪不宁。这时,坐在一旁的爷爷干脆发起火来,气咻咻的,好像今天我们还在商量该不该买牛栏似的,他真是老糊涂了,他说:”牛栏,牛栏,牛栏是人住的吗?除非你愿意去做畜生!“说完,爷爷气呼呼地上楼睡觉去了。
   父亲很尴尬,脸刷地红了,我甚至都能听到父亲脸色嬗变的声音。他又与母亲吵起了架。于是吵着吵着,搬家的日子到了……
   我仍记得这个日子——农历四月初十六,天未亮,我和弟弟就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了。”阿逮,阿龙,起床了,今天搬新家!“母亲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拉了起来,”时辰快到了,快起床,不要躺下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堂屋。发现堂屋里一片通红,原来是两边的柱子上各插着一个火把。就在这时,我似乎看见了什么,心跳到了嗓子眼!只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个红脸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紫红脸庞大如锅盖!……还好,母亲很快从里屋出来了,她说:”别怕,阿逮,阿龙,这是关公爷爷显圣,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个怪物也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原来,他是一个人,一个戴关公面具的人,是父亲从井下村请来的”阴阳道士“。搬家的日期及时辰,也是他老人家根据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及房屋的朝向测定出来的。
   匆匆忙忙,一家人洗漱完毕,并且换上了过年过节时才穿的衣服。父亲点了一柱香,给八仙桌上的”关老爷“鞠了躬,然后,在老屋门口燃放了爆竹——再然后,我们一家人依次跟在那个”关老爷“后面,”斩五将,过六关“,浩浩荡荡地向我们的新家走去了。
   街上静得出奇,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到了新家,我们又燃放了鞭炮和爆竹。这一回可是真正地燃放鞭炮和爆竹,足足一箩筐呢!鞭炮是挂在竹竿上放的,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爆竹则从父亲手中“嘭”的一声飞上了天,然后“啪”的一声炸开,火星四射……我和弟弟在新家的晒谷场上奔跑,追着一个接一个的高空爆炸,然后等着爆竹的残骸掉落在我们的跟前。以前,我们可从来没有捡到过这么多鞭炮和爆竹!我们的衣兜里、口袋里、裤腰里……塞得满满的!
   接着,就有许多本家人来到我们的新家,说他们是听到第一次爆竹响就起床了的。许多人喊我爷爷叫“三叔”,并且带来了家族祭祀时才拿出来用的祭祀器皿。一阵寒暄之后,有人问“磨刀六”起来了吗?有人说他起床了,有人说他还没有起床,于是就派了一个人去喊——“磨刀六”是村里的屠夫。
   此刻,那个道士已经摘下了关公的面具,穿上了戏袍似的道士服,在新屋的地上燃起了一堆堆冥火,柱子上也插满了香。他先是摇了一阵铃铛,而后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剑,开始念念有词,所有来我家帮忙的人都被道士的“表演”吸引了。据说,他这是在“驱魔除鬼”,目的是要让新屋变得“干净”。大家虽然觉得好看,心里也挺害怕的,特别是道士先生一阵猛追直赶之后,双手往额头上一点,一束大火突然从手指尖直冲向屋顶瓦片(牛栏没有阁楼)。这是我们在当时的电影里也没有看到过的。
   过了一会儿,杀猪的磨刀六来了,大人们杀猪的杀猪,挑水的挑水,搬家具的搬家具,磨豆腐的磨豆腐……一派繁忙的景象。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道士完成本次搬家的最后一个仪式“祭灶神”后不久,我的外公、大舅、小姑、姨娘等居住在外村的一大帮亲戚,也陆陆续续到了。值得一说的是,他们除各自带了米糕、粽子、染了颜色的鸡蛋、花生、用红头绳系着的万年青之外,还凑钱买了一只“以前只有慈禧太后见过”的“自鸣钟”,即闹钟。
   可以这么说,这只神奇的自鸣钟刚一出现,就成了我家的焦点。它的体积是那么大,跟一只风箱似的;他的外表是这么漂亮,满身金闪闪的;特别是那钟摆特别长,像谁的一只胳膊……滴答,滴答,滴答,当!当!当!当……真没想到它竟然能报数!声音轰鸣,老远都能听到!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它能毫无差错地敲十一下!……
   一句话,那一天我家像赶集似的,这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似乎都在说我父亲有脑子,有魄力,从今天起我家就是村长家的邻居了,“双喜临门”。我父亲呢,面对这盛大的场面似乎有点怯场,他的脸一直红红的,不停地给来者敬烟,又吩咐我和弟弟给他们提供茶水。这样闹闹哄哄的气氛,直到村长来了,坐在一个显耀的座位上,才安静下来。
   那一天,或许是我家历史上最值得骄傲的、最值得纪念的一天了。
   二
   然而,新的生活并不是快乐、美好的。自从住进牛栏,我就病了一场。母亲说我是被牛栏里刺鼻的牛粪味熏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吃那些剩食吃的。因为热热闹闹的“乔迁酒席”之后,母亲舍不得将大伙儿吃剩下的残羹剩渣倒掉,将它们一一收集在脸盆里,陶钵里,钢精锅里,苍蝇们在我家的厨房里狂欢,在有油渍的地方盘旋,加上天气又热,那些名义上的“大鱼大肉”很快就馊了,泛着白沫。我恨不得把肠子也拉到茅坑里去。总之,等到我的肠胃稍稍好受一些时,已经是我们住进牛栏的第二个月了。
   这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和弟弟在门口的晒谷场上玩耍起来。因为弟弟要比我小六岁的缘故,我总爱带着“欺负人”的性质逗他玩,比如打他一下,拧他一把,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怎么气急败坏地来追我……这一天也不例外,我根本就不会去兑现游戏前讲好的某些承诺。于是他就急了,哇哇大叫,追着我跑,他怎么可能追得上我呢?于是被激怒的弟弟手拿一根木棍,恶言恶语地骂起来了:
   “臭小子!兔崽子!快让我刮你鼻子!刮二十下!你这个无赖!我非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腿走路!让你讨不上老婆!让你断子绝孙!……”
   弟弟从小就是一个很会骂人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弟弟的这一番叫骂埋下了祸根。假如那一天,我不去惹弟弟发火将有多好……但是也很难说……你知道,我家的牛栏与邻居村长家的房子是呈“√”形对角的,“√”形中矮的一端即我家,长的一端是村长家。事实上,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因为村长家住的正是第二生产队的队屋,而我家住的则是队屋一侧的牛栏,我们两家的房屋朝向是不一样的。只不过生产队解散后,村长先买下队屋住进来了,他一住进来,牛自然就养不成了。
   “你们赶快把我家屋后的牛栏卖掉,不准养牛了,不然我叫人拆了!苍蝇蚊子满天飞,熏死个人!”
   于是大家应该能明白,像大会堂一般巍峨矗立的村长家一侧,出现一排自惭形秽的牛栏是合情合理的,而我和弟弟相互追赶的那块晒谷场,也不是村长家的那块晒谷场,它们之间是有阻隔的,所以也就明白当村长突然从他家院子里冲出来骂我们“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午觉”时,我们当然感到很委屈,也害怕得要命。
   那是非常凶恶的声音。
   虽然搬到新家之后,我对村长是产生过一丝好感的,每当在路上碰到,总要提早站住,红着脸,在他走近时喊他一声:“村长伯伯。”他总要“嗳”上一声,有时还会问:“干什么去呢?”我于是如实相告。然而那天他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是的,我们宁愿他是一个村长,因为村长身上的权利只会让大人感到害怕,但是我的邻居穿着“三节头”皮鞋“咔嚓咔嚓”地跑到我们跟前来时,又分明是那个“吓唬”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的赤脚医生!

共 36472 字 8 页 首页1234...8
转到
【编者按】风烟里的往事,通过一个少年的嘴,风尘仆仆的展现在我们面前。以我的思想行为为线索,再现了一段家族史,用“我”的纠结,再现了那段纠结的岁月。文章结尾的一句:“从那以后,我仿佛懂事了许多”,给人很沉重的感觉。故事发生的年代,也就三十年前的样子,但却让人感觉很久远的味道。父亲这一人物,在现在的人看来,思想、行为颇有些怪异,其原因有二。一、买牛栏,二、让儿子过继(这一点在村长无端对兄弟俩示好就大致能猜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曾经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估计能猜出端倪——权威!买牛栏,很大程度上,是其想摆脱其父亲的影响,进而树立自己。而这其后的一系列事情,都在进行辅证。为什么过继儿子呢?其初衷也无外乎以上原因。因为,那个年代的村长,无疑是权威的集中体。这个权威无法逾越,于是父亲策略却改变了——借梯子爬墙。至于其他人物,一是更好地辅佐塑造“父亲”这一形象,二是让“我”与“父亲”的冲突有借力之处,让思想纠结有更好的表现。整篇小说集合了农村可能发生的事情,让过去的人物在我们眼前鲜活。而以第一人称叙述,增加了真实感,这对于读者来说,明显能激发探究欲。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年少的冲动,会随着岁月的更迭而趋于韧性,标题:离开牛栏的日子,似乎有这方面的意涵。当然,还有其他意指:抑或很纠结的怀念。文章架构上并没有什么特意的设置,类似于平铺直叙,而相当的乡土表达,显得文风很质朴,而表现的也是原始的情感,所以就算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就算不熟悉那种生活,也能给人以心灵的触动。很好的作品,推荐阅读!——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62638】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6-25 17:41:53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