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果之一。所吃之杏，多是偷来酸杏。酸到牙齿连面条也咬不动了，千万不敢给母亲说的，母亲知道了少不得一顿鞋底伺候。
　　 房前屋后多的是桃树，杏树只有变娃婆家屋后的一棵。乡下的春天来得迟，正月十五过了，几朵杏花绽开了苞芽，母亲高兴地说：天暖和了！她不再愁我们的棉衣单了，棉鞋烂了，手和脚上的冻疮就会好起来。另一面又担心漫漫春荒开始了。
　　 我问母亲，春暖花开，书上都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时间每天都是24小时，大人为啥说春天最长呢？母亲说：一到春天，白天长晚上短就越明显，一天两顿饭就耐不到晌，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吃得剩不了多少，地里又没菜，收麦还早，饭是最难做的。
　　 杏花零零星星地开了，孩子不管大人愁，在炕上窝了一冬，再也憋不住了，扬着笑脸，在巷道里，田野里撒着欢儿飞跑开来，像一只只欢快的野兔。
　　 有一天堂姐二丫悄悄问我：“吃杏不？”
　　 我急不可待地问：“哪有？”我们附近就那一棵杏树，我看时才开着花呢，我以为她有新大陆。
　　 “变娃婆家屋后有呀！”二丫告诉我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前几天才开花呢！”我有点失望，“变娃婆歪太太（凶得很），你还没到树底下，她就骂哩”。
　　 “我今早上都去看了，已结这么大了。”二丫用小拇指给我比划下，“趁她没在时我们去树下拾落下来的。”
　　 “好，过一阵等树上的长大点我们再去摘。”我和二丫官方约定。
　　 变娃婆又凶又小气，简直就像我们课本上学的巫婆，那树杏她看得像金银财宝一样紧，我们左邻右舍十几个小孩子恨死她了。
　　 在我们和变娃婆打游击战争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她早上做饭时间是个空档，我和二丫商定，这个星期天做案，我放哨，她爬树。到了星期天，我激动地早早就起了床，终于看到变娃婆家的烟囱里冒出青烟，我和二丫还有几个临时赶来的小鬼急不可耐地向屋后挺进。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体弱多病的三爷木偶一样地坐在树底下，吧嗒着旱烟。
　　 气急败坏的我们那肯善罢甘休，想着怎样把三爷骗回去，最后胆子大的山娃说：“三爷在怕啥？咱上树摘了杏就跑，等他把变娃婆叫来，咱早就跑了。”
　　 “连杏也吃完了。”二丫附和。
　　 山娃和二丫上树摘，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在下面接，当然还负责和三爷斡旋。
　　 几分钟功夫，一树杏就只剩下顶上几颗了，我们把汗衫扎在裤子里，每个人都装了鼓囊囊的一腰围，一溜烟散尽，吃了个酣畅淋漓。开心得就小兵张嘎里面的小屁孩打败了鬼子。
　　 提心掉胆的我们没等到变娃婆找上家门来算账，却听说三爷给吓得病重了，他不怕我们偷杏，是担心他在那，娃们害怕，急急忙忙从树上掉下来就不得了。
　　 不管变娃婆是怎么的凶神恶煞，严防死守，她那一树杏怎么也等不到麦黄，就只剩下叶子了。
　　 过了两年，变娃婆不再防那树杏，说反正是没吃过，早都给娃害光了，还不如不看了，前几年老牵挂着，害得她连饭都吃不安心。邻居几个婆就笑，吝啬了一辈子的变娃婆想开了，大方了。
　　 又过了两年，变娃婆把那杏树砍了，有人笑她说自己吃不了，也不给别的娃吃，她说，吃是指望不上了，前几年还图看杏花哩，可那树长在墹畔里，娃们淘气不理会啥，从树上摔下来，掉到刺架里，把娃伤了就愧心了。
　　 又歪又嗇的变娃婆变得宽厚善良了，在那饥荒年月她学着山外人有心赏花的心思，让年幼的我感慨良多：不能忽略生活赐予你的美！没过几年，变娃婆就去世了，那棵让我们牵挂了整个童年的杏树连同变娃婆一起变得模糊。
　　 前几年在深圳的超市里看到有杏卖，靓丽的装在塑料盒里十几元二十元一斤，差些的散卖也要七、八元，挤在那些水灵光鲜的南方水果中间，简直就像一个乡下老太太，让人提不起品尝的欲望。
　　 去年夏天，看到在商洛街头巷尾挑担的推车的杏果，一问价钱才三、五块钱，我像捡了便宜似的兴奋，每天下班回来都买几斤。有一次看到有个骑三轮车的吆喝：“自家的杏便宜卖了！”看那一车鲜杏红黄光亮，我准备多买几斤，卖杏人说他是附近杨峪河的，杏是自家树上的。
　　 我买了五斤，回去全洗了，一边劝家人多吃一边大快朵颐。第二天我开始拉肚子，因为极少生病，不知是杏子惹的祸，把剩下的和婆婆又分着吃了，婆婆也开始拉肚子，我吃了三天药，她打了三天针才好。
　　 事后婆婆给我说：你看那杏颜色鲜亮，可吃着又酸又硬，应是打了药的。
　　 又到夏天，再看满街的鲜杏，我连尝一个的心思都没有。周日出门买菜，回来时看到路边有个年轻女子卖杏，随口问她多少钱，我以为她会说五块，旁边有人帮腔：“三块五吧，我也买几斤”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要四块的，这个大叔说三块五，你要也给三块五算了，把人怪地。”
　　 我问她“怪啥哩？”
　　 “你看卖菜的都是些老婆老汉，就我一个年轻的。”她羞涩地笑笑，“自家院里树上的，繁得跟谷穗一样，又没人吃。”
　　 看年轻女子人俊俏话实在，我鼓励她：“你咋还是八十年代的思想，卖自家东西又不是偷的抢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虽然杏色鲜亮，但我只买了三斤，回去只吃了三颗就没敢再吃了，可第二天，还是拉肚子。
　　 亲爱的故乡，可人的鲜杏，想说爱你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