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哪出了问题？
　　 远远近近苍黄一片，厚重的浊雾在昏暗的天地间袭搅翻腾，天上地下混沌不清。太阳在深雾背后绝望挣扎，望过去那么困顿无力，微弱的光线在雾霾周遭犹疑徘徊。一切景物都在绰绰约约中惶惶躲藏着什么，小草也仿佛在颤抖，在窃窃私语，在惊疑不止中似乎期约着什么。我这颗心七上八下——面对雾霾，我茫然无措。“雾霾”！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给我雾霾般记忆的人物，闪出一段雾霾般的记忆。
　　 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一个老乡从老家路过来看看我，我忙不迭迭地打听父母近况，顺便问一声：“近来忙些什么？”
　　 “唉！也没忙什么，只是前几天刚把苦命的桃婆埋了。”
　　 “桃婆死了？！”
　　 “桃婆死了。真是日怪，下了好大的雪，多年不见那么大的雪了！肯定是老天可怜她孤寡，特意給她戴得孝，唉……可怜的桃婆！”
　　 我肯定是一脸惊骇，一脸茫然，一脸痛切。因为，我的反应让老乡始料未及，支吾起来，搪塞了几句什么就要走。走就走吧，我没有心情送，也就没有去送。我站起来望向窗外，窗外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脸上冰凉凉的，哦，我落泪了，我为桃婆落泪了，为一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孤寡老婆子落泪了。我没有擦，也不想擦，就让这泪水在我脸上、心里默默流淌吧……
　　
　　 二、
　　 桃婆拾得一些枯死的玉米秸杆，放在了佝偻的背上，吃力地往回走着，人们模糊的视线里只感觉到一捆玉米杆在诡异地移动，看不见背负玉米杆的人，尽管如此，乡亲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佝偻的桃婆又在准备过冬的柴禾，年年如此，天天如此……至于桃婆的脊背什么时候佝偻如虾，人们记不清，大多数老人都说桃婆解放后不久就成了这样子。
　　 我很小，约六七岁，经常见桃婆坐在门口的一块石板上静静地看天、看远方，一动不动。经常见桃婆拣些生产队卖剩下的菜叶回家和高粱面搓成面团充饥。经常见穿得破破烂烂的桃婆总是佝偻着身子像趴着走，那怪模怪样惹得我心里直发毛，害怕至极不敢接近她。但我那些同龄人总是跟在她身后用柳条抽打她的背脊取乐，而她从来不生气，也不责怪，只是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别抽到婆婆的脸就行。”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皱缩皴粗赛过老核桃，黑里吧唧不如驴粪蛋，她还那样在乎，听了让人觉得好笑。孩子们当然也觉得可笑，干脆吼起来：“桃婆脸，猪也嫌！桃婆脸，猪也嫌！”。这时候，桃婆就会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一些老人看不下去就会过去轰走小孩们。据村里老人们说桃婆年轻时脸若桃花，美如天仙，人们就送了她个名字叫桃花。老人们还说，桃婆年轻时口齿伶俐，谈吐大方，很吸引人眼球，苗条的身材下一双金莲般的小脚绣花鞋引得男人们的眼睛贼溜溜的不离。只是她生性高傲，苦守着女德等参军的男人回来团聚，一直到死都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也没有亲朋好友，只靠生产队五保，靠左邻右舍关照些衣食维持生计，受尽了人生煎熬。
　　 至于桃婆的男人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七十岁以上的人大概稍稍知道一些，也说不清子丑寅卯。听人说桃婆的男人解放前被黑军（阎锡山晋绥军）抓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一个从黑军逃回来的人说他在解放太原拚命躲藏炮火时看见过桃婆男人一面，俩人只匆匆地说了三两句便各奔东西，从此再没音信。太原解放后，听说桃婆男人投了共，而且还跟着解放军南下打过了长江，再后来又到朝鲜参战.......桃婆就在期盼中等了一年又一年，直等到苍茫了世纪，冰冷了岁月。
　　 后来，桃婆便很少和人们说话了，接着就疯疯癫癫的，再后来，干脆哑巴一样没了言语。乡亲们都知道桃婆肚里的苦海有多深，知道桃婆心里那团无法释怀的人生如何的纠结，却没办法为她分担，只是默默地帮助她，祝福她，祈祷她能很快走出苦海，走回来时的那条幸福路。
　　 但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许多志愿军士兵回来了，桃婆的男人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是四十有余的桃婆彻底心灰意冷，从此，再也不打听老公的下落了，只是在每年清明时面对村西口呆呆地木纳，直到星星挂满天空，夜色淌出冰露才慢慢地挪动佝偻的身体回到那独守了一生的黑呼呼的寒屋。
　　 我跟着母亲常常去看望桃婆，每每走进她那黑黝黝屋子，有感觉有一种沉积了千年的霉味扑鼻而来。而桃婆一看到母亲，任凭母亲如何慰问总是不说话，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松开，而眼泪却如村后那条小溪似的唏唏哩哩流淌不停。幼小的当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交流，只感觉到一丝丝恐怖怪异的阴森令我窒息般憋闷，就如眼前这连天雾霾一般让人透不过气。
　　 等我读懂了桃婆，三十多年已过去，桃婆也已死了三十多年了。她留给我的是雾霾般的记忆，而我也在这雾霾重重的日子里想起了她，这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