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都脖子上挎着那部老掉牙的海鸥牌相机，站在街边，努力向街心挪了步，向上，向他的那幅牌匾望去；但碍于熙攘的人流，以及来来往往和车辆，他只能站在马路牙子上；再退一步就会妨碍来往车辆的行驶了。约瑟夫，也就是叔叔老科口中的斯大林也竭力向后退着，一边仰头向那块牌匾望去，一边用眼角余光谨慎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旺旺宠物店。都都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店里，已经装修完了，牌匾也挂上了，就差招聘店员了；其实，早在装修期间，张叔就在玻璃窗上张贴了张招聘启示；但一连半个月，都不曾来过应聘的；后来，才发现，每次工人来装修，都会无意间把那张招聘启示遮挡住；再后来，没有东西遮拦了，来过几个女孩子，又不理想，不是怕狗，就是很爱干净的那种，所以不等都都说什么，约瑟夫就借口已经招到人了，把她们应付走了。
　　 “张叔，挺好的！”都都兴奋道。
　　 张叔，张永泉就是约瑟夫.斯大林；从俄罗斯进口矽钢片那几年，张永泉起了个俄罗斯人的名字，约瑟夫，从此老科就称呼他为斯大林；当然，这个名字只在老科和约瑟夫之间才成立，别人还是称呼他为老张，或者小张，再或者是张经理，只有老科在私底下才称呼他为斯大林。
　　 “挺好就好！”约瑟夫点点头，也跟着都都一起兴奋；兴奋之余，他不安地扫向街面，扫向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自打租赁下这个门市，都都就兴奋不已。他感觉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不必再到街头分发小广告，不必再敲开那些公司的门，前去应聘了；他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他趁着约瑟夫回头的刹那，迅速按动快门，将鬼鬼祟祟的约瑟夫套进取景框里。
　　 自打叔叔出事后，都都就一直觉得约瑟夫不是好人，大夏天的，缩个脑袋，目光游离着，就象一个刚偷了别人家鸡的贼；他第一次跳进十三家小院的时候，探头探脑的，立刻引起都都的警觉，死死盯住他；直到走到自己身边，都都依稀认出，他是约瑟夫；但都都不相信一个失踪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找哪位？”都都皱着眉头问。
　　 “孩子，我见过你，我是老科……”
　　 “可我没见过你！”都都厌烦地上下打量他眼，联想到两个李晓丽的事情，便断定这也是一个赝品，一个别有用心的赝品：“你找哪位？”说着，都都掏出手机，信手拨打起110；约瑟夫一个激灵，手急眼快地握住都都的手，抢过手机，挂断电话。
　　 “我是约瑟夫，你叔的朋友；”他急忙说道，同时埋怨现在的年轻人只顾得自己，埋怨现在的年轻人记性差，居然连曾经见过面的人都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那两年，一放假你就找你叔，我还请你吃过饭呢，想起来了？”
　　 然而都都还是没想起来，他警觉地盯向这个人，盯向握在这个人手里的手机，回头，求助般地瞧了眼；当时，小院里没几个人，一个老头子端着一罐头瓶子酽茶坐在海棠树下，翘着二郎腿，冷眼观看着；不知为什么，约瑟夫从这个老头子眼神里窥视到一丝危胁。
　　 约瑟夫不喜欢那个老头子，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过后，他对都都说，一看海棠就是个色痨鬼托生，见到女孩子眼睛就直勾勾的；而且，虽然海棠满脸憨厚，可他的眼神却截然相左，透露出一丝狡黠。
　　 “我可大老远来的，就为了能找到你！”约瑟夫不住地回头，生怕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将锃亮的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你不能这样；虽然我一度对不起你叔叔，但我终究还是你的长辈，你至少要表示出一点点礼貌！”
　　 “好吧，”都都面红耳赤地垂下头，脑子里去浮出叔叔被警察铐在暖气管子上的幻觉，似乎铐住的不是叔叔，而是都都自己；那些警察个个如狼似虎，即便偶尔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那也是披着羊皮的狼，想方设法，兜圈子，让他口吐真言；甚至，都都幻想到，其中一个警察将炽热的台灯灯罩扭转个角度，让那强光直刺他的眼睛。
　　 随着那道闪光，约瑟夫回过头，欣赏地瞧了眼高大的都都；几年的磨难，使得都都愈加瘦弱，两腮都塌陷下去了。
　　 “喂，都都，”约瑟夫拍了拍走到身边的都都的肩膀，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听说，你原先住的那地方要拆迁了？”
　　 “是呀……”都都只顾得兴奋，压根儿就无暇顾及其它话题。
　　 不远处，似曾相识的身影，长发飘逸，穿着件淡粉色休闲运动衫，李宁的商标在胸前晃了晃。显然，她并没注意到都都的存在，倒注意旺旺宠物店玻璃门上写在大红纸上的招聘启示；她和她的同伴，一位同样长发飘逸穿着灰色小衫的女生推门而入。约瑟夫向都都呶呶嘴，兴奋地竖起大拇指，说了句：
　　 “开张了……”
　　 然后，约瑟夫左右扫了眼，鬼鬼祟祟地跟了进去，就象一位行窃的贼。
　　 都都依旧陶醉在兴奋中，他一手搭在那款老式海鸥相机上，回头扫了眼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禁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开辆小车，奔走在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充当神马宠物大使，领养那些流浪猫流浪狗们，承受着那些爱猫爱狗的美女与大妈们敬仰的目光；那时，他俨然会成为了名成功人士，皮鞋擦得蹭亮，头发修理成先锋状的锅盖头，敞开怀的胸膛上左右摇摆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跟在他身旁的是位长发飘逸的女孩子……这样想着，他的记忆里浮现出依兰的面靥，杏仁眼，长发飘逸……
　　 “喂，都都……”忽然约瑟夫推开门，探出脑袋，左右扫了眼，打断他的冥想。
　　 都都迟疑下，走过去，脑子里还逗留着长发飘逸的女孩子跟在自己身后，替他拎着笔记本电脑。他疑惑地问道：“什么？”
　　 “来应聘的，你和她俩谈一下。”约瑟夫不安道。
　　 “你谈就行，叔。”都都推托道。
　　 “咱俩谁是老板？——不是你吗！”约瑟夫走出来，关上玻璃门，咂了下嘴：“招什么样的，你得定！”他一边和都都说着话，一边不安地扫视向周围，就象一个在逃亡的被通缉者。
　　 “叔，你定吧；”都都红着脸，向玻璃门里张了眼，小声道：“那个女的我认识，是我们校友……”
　　 “那你更得和她谈了！”约瑟夫眼珠一转，会意地笑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向店里走去：“校友怕什么，这是好事儿，也让她看看咱们都都现在当老板了，这是好事！”
　　 都都不情愿地嘟囔句，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这时，长发飘逸的女生恰恰向外张望，一眼就看到他，吃惊地笑了；约瑟夫猛地拍了下他的后背，将他推进门市里。
　　 “怎么你在这儿？”她好奇地盯向他，目光停留在他胸前那款海鸥相机上，脱口而出。
　　 “你们认识？——他就是老板，”约瑟夫又笑了：“那好，我替都都决定了，明天你来上班吧！”说着，他以长辈的姿态拍了下都都的肩膀：“都都，说句话；我先忙去了，这儿还给你……”
　　 看着约瑟夫顺手从柜台上拿起包，夹在臂弯里，犹豫下，惶惶不安地推开玻璃门汇入大街人流中，都都怅然若失。几个月前，约瑟夫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来到十三家小院找到他时，他对约瑟夫还带有一丝敌意；那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叔叔口中的那个斯大林就是约瑟夫；他轻蔑约瑟夫在关键时刻丢下叔叔一个人跑到国外；那算什么，背叛，以及不负责任，把全部罪责都留给了叔叔一个人，难怪叔叔要抱怨。
　　 “我不能不跑；”约瑟夫找到他，言辞闪烁道：“如果我和你叔都进去了，那就彻底完蛋了，谁都不会帮上我们了……”
　　 都都不懂得那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叔叔还在高墙里面苦熬着。站在十三家小院院当央，他丝毫没有请约瑟夫进屋坐坐的意思，满脸敌意地瞧着这位叔叔的合伙人，一只手不停地摆弄着挂在胸前的那款老式海鸥牌相机上，脑子里乱作一团。
　　 刹那，都都又想到了小婶；三四年前，听雨就离开这座城市，带着她刚出生还不到俩月的女儿；以后，他再没听过她的消息，直到一年多前约瑟夫来到十三家小院，他才知道小婶日子过得也很艰难，靠着做家政服务来赚些银子，养活她自己和女儿；约瑟夫去看她时，胸膛里忍不住涌出一汩汩的凄凉，想要给她留下了五千块钱，但听雨流着泪拒绝了，这让约瑟夫很感动，也让都都胸膛里油然生起一团敬意。
　　 “唉，要不怎么说，患难见真情；”那天，约瑟夫坐在嘈杂的麦麦姆里，双手端在桌面上，握着那杯可乐，满脸羡慕道：“我嫉妒你叔叔，找了个那么好的老婆……”
　　 约瑟夫的女人，守南早就有了新欢；在国外，起初他还和她通过几次电话；但渐渐地，通话时间越来越短，最终关了机，这让他焦虑万分；再后来，风声小了，他潜回国内，千方百计地找到她，才知道她有了新男朋友；他偷偷地站在远处，看着她和那个男人亲密无间的模样，不禁感慨万端，觉得世事无情。那一刻，时间凝固了，他的脑子也麻木了；尤其是当他故意迎面向她走去，她毫不惊讶地向他点点头，然后就擦肩而错；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留恋，就象他是个陌生人。
　　 不过，几个小时后，都已经半夜了，约瑟夫的手机铃声忽然大作，他抓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通电话，那头‘喂’了一声，他立刻听出守南的声音；于是，他沉默了；半晌，才在她的催促下回了句：
　　 “好呀，守南……”
　　 那天夜里，守南特意瞒着她的未婚夫来找约瑟夫；听到他住在廉价的小旅店，守南几乎要退却了；但此刻约瑟夫已经看到了她；接过电话，他早早地等待在街口；当然，他也注意到她的神情，孤傲，矜持，完全和曾经的她不是一个人；倏忽间，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以为她不过是另外一个和她长相酷似的女人。
　　 “你怎么会住在这儿？”第一句话，她如是曰。
　　 “我怎么不能住在这儿呀；”他警惕地左右扫了眼，轻声解释道：“我没有钱了……”
　　 “我也没有！”不等他说完，她脱口而出：“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没什么积蓄，尤其是和你在一起……”说到这里，她停了停，似乎觉得不妥，从那款爱马仕里摸出钱夹，抽出几张崭新的钞票，递给他：“我这儿就剩下一千块钱了……”
　　 “不，我不是来问你借钱的，”顿时，他尴尬地笑了：“我只是想见见你；在国外这几年，我最想见的就是你……”、
　　 因为尴尬，约瑟夫暂时丢掉了忐忑。
　　 守南不可置否地‘哦’了声，算作回答。她不安地左右扫了眼，似乎害怕什么。约瑟夫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肩膀上；这动作在他没逃亡之前，是常常有的，她也喜欢他这样做；当然，她更喜欢他把手探进自己衣领的刹那；但这次，她下意识地挪了下身子，使他的手落空，也让他怅然若失，诧异地瞧向她。
　　 “你有男朋友了？”
　　 她又‘哦’了声，视线虚空地飘过约瑟夫，落到他身后那块粗糙的牌匾上；那上面简单写着‘晓兰旅店’两个字，竖在街边。在电话里，约瑟夫告诉她，自己住在这里。
　　 “进去坐坐？”他建议道。
　　 “不了，我男朋友在那边等我呢……”她淡定地回下头：“这样吧，有事儿，你再联系我；”她强挤出丝笑：“我男朋友小心眼儿，要是我跟你在这儿时间长了，他会吃醋的……”
　　 “好吧……”约瑟夫无奈道。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失败者；直到看着守南拐过街角，他都没瞧见有哪个男人走到她身边；顷刻，他明白了，‘男朋友’不过是个托辞，说白了，是她不想和自己再有什么瓜葛，因为自己落魄了，口袋里没银子了，只能住进廉价的小旅店里；可他再想想，唉，也难怪，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没必要跟一个老头子混。不过，守南即将消逝在街角的刹那，他还是忍不住喊了声，想要告诉她，自己还有钱，很多钱，人民币、美钞和加拿大元，只是因为他害怕，才没住进那些星级酒店；但她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反倒头都不回地加快脚步，就象万一回头了，就会变成盐柱子一样。
　　 “我嫉妒你叔，娶了个好女人……”那天，从麦麦姆走出来，约瑟夫还一个劲儿地嘀咕；他的眼神散乱着，警觉地扫了眼周围，扬下手，迅速钻进停在街边的红色出租里。
　　 回到国内，约瑟夫总感觉有什么人在监视着自己；他不停地回头，试图寻找到那双窥视过来的眼睛；但每次，他都一片茫然，不知道到底谁在监视自己，或者每个走过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监视者，以至于一到天黑，他就不敢走出出租屋，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他喜欢看新闻，尤其是那些有关走私的报道；每天的新闻都千篇一律，不断重复着相似的内容，每天新闻里都是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和谐不断；当然，看着新闻，他每天都会失眠，后半夜三四点才昏昏入睡；可往往没等睡实，就在一个噩梦中醒来，抓起手机一看，实际他不过睡了半个小时，甚至是二十几分钟；于是，他只能瞧着茫茫夜色的黑暗，望着透过窗帘洒进来的桔色街灯的灯光，辗转反侧。他觉得失眠是自己做为一个背叛者应该得到的惩罚，是天意；谁让自己事先不通知老科一声，就悄悄跑了呢。每天，不到清晨五点，他就起床，洗漱，似乎他还在和老科开公司，似乎他不曾出逃过；但起床后他只能打开那个盛着泡面的箱子，为自己煮两袋泡面；泡面从满满一箱，到仅剩一袋，然后他又会坐在窗口，坐在窗帘后面，悄悄看着街面，看着天色由黑转亮，看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多，才敢走出房门，到楼下商店买箱泡面，以及一堆各式各样的小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