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寂寞的峒河(小说)
临近端阳,小镇上的人见面又多了个讨论的话题,你今年去不去看龙舟赛啊?去那儿看?早些年根本不需要问得问题,近年无端的成了大问题。
(一)
小镇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一侧是宽宽的峒河,常有白鹭翩翩起舞,两岸青山环抱,一个个土窑烧制的青瓦木楼就坐落其中。国道从小镇的街中心穿过,把小镇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土家织锦,昆龙、昆山分别住在这个小镇的上街和下街,负责每年五月初五的龙舟赛。
老早,河面就传来了“咚咚”地锣鼓声,敲得震天响,铿锵有力的吆喝声撕开了浓浓的白雾。昆山跳起来,你看,你看,是我们下街的龙舟队,他们划得多快啊。昆龙在旁边撇了撇嘴,把头扭到了一边,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我们上街的就是比你们下街的强。昆山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翻着腰跟龙舟队员喊起了号子“嘿着,嘿着”,昆龙听得热闹,也转了头跟着一起喊,昆山朝他笑了笑,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昆龙也伸了手搭在昆山的肩膀上,两人一起喊,激昂的号子在峒河上空久久回荡。
昆龙、昆山都姓杨,年纪也一般大,还是同桌呢。他俩打小就是好朋友,不论走到那儿都在一起,连这个爱龙舟的习惯都一样的,大人们都说他俩是穿了连裆裤。上课时,老师问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有说当解放军的,有说当医生的,还有说当老师的,可昆龙和昆山却说我要当龙舟队员。小时候为了看龙舟,屁股蛋子也没少遭殃。那天早上昆龙听到锣鼓声,饭也不要了,抓起书包就跑,没料到昆山早就等在了河边。那一看就忘了上课的时间,阿妈寻找他们的声音被风吹过来的时候,他俩跑得比那被撵的野狗还快。路上他们还不忘要争论一番,今年的龙舟赛到底是上街的赢还是下街的赢。
有一回,他俩摸黑去看停放在河边的龙舟。看着看着,心就痒痒了,也想爬到龙舟上去划划,却不小心滚进河里,衣裤湿透了,路上又翻了个跟头,成了“土人”。回家后理所当然地吃了顿阿爹送的“竹片子炒肉”,屁股蛋子疼是疼,可他们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们终于坐在了龙舟上,想象了回英雄的味道。
昆龙昆山爱龙舟,那龙舟的锣鼓就是军队的号角。锣鼓一响,昆龙昆山的心就飞了。那天,昆龙昆山在河里洗澡,老远听到一阵锣鼓声,他们知道又有龙舟下水了。也不打迷子玩跳水了,就安静地泡在水中等着。龙舟越来越近,上面没几个队员,估计是有的队员家里事还没忙完吧。昆龙一见是上街的龙舟,便涎着脸喊:“阿叔让我也来划划好不好,只一下,好不好。”“小家伙你能行吗?这个可是要使力气的。”舟上的回答。“求求你们了,就让我划一下啊。”昆龙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舟上的人见他那样就笑了:“小兔崽子,上来吧。”乐得昆龙举起两只手来欢呼:“我胜利了,我胜利了。”然后招了招手与昆山又一次爬上了龙舟。握紧了红红的浆片,他俩拼命地划水,翻腾地水波惊得游鱼四处逃散。队长终于发话了:“这龙舟啊,以后早晚是你们的,早点熟悉也好。”这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证。以后,不管是上街的龙舟队还是下街的龙舟队,只要队员没到齐。昆龙昆山总要去舟上划上几浆,然后才依依不舍的回家。
(二)
立了夏,小镇边的峒河就是想寂寞也寂寞不起来了。绿幽幽的河水在微风地轻拂下,泛起一阵阵粼粼的波光,从对面山岗飞来一只白鹭,又忽地转身飞了回去,一些不知名字的小鸟“叽叽啾啾”地叫着,生怕没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女人们蹲在水边槌着衣服,还有一群屁大的孩子泡在水里,把河面击打的水花四溅。
这一切在昆龙的眼里早就不陌生了,小镇每天清晨的阳光,都是被洗衣女人的棒槌召唤出来的。看看日头,估计快十点钟了,他加快了脚步。
昆龙从地里回来,裤管上沾着新鲜的泥土,一把锄头抗在肩膀上。如今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每天清晨他都要与父亲一起去地里松松土,上点肥什么的。回家后他先是从温水瓶里倒了杯山泉喝,接着就钻进了厨房。
阿妈还蹲在灶前不断的添加着茅草,灶上一大锅的猪食咕嘟咕嘟的冒着青烟。昆龙一来就打开碗柜,看见一碗溜虾,就用手抓了只丢进口里。边嚼边问:“阿妈,早饭好了没?”
“小谗鬼,就知道吃。你阿爸呢?”
“本来我们一起回来的,路上他碰了人在说闲话,我就先回了,一会还去练龙舟。我都与昆山约好了,今年还是谁输谁请客。”
“你们啊,比是比,可也别较真啊,不管你俩谁赢我都高兴。”
“阿妈,瞧你说的,我们可是好朋友。不过嘛,我们队要是输了,大家就有口福了,谁叫阿妈弄的菜这样好吃。”
“先吃吧,我的龙舟队长。不怕输,阿妈相信你。加油划。阿爸阿妈看着呢。”
“唔。就知道阿妈你最好了。”
只几口,昆龙就把饭刨完了。
河边那条简单古朴、红头白尾的龙舟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昆龙一过去,大家都忙着与他招呼,有叫“小龙”的,也有叫“龙哥”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开起了玩笑,:“龙哥,吃了?我们队还是别训练了,要是赢了的话,就糟糕了,美味的饭菜就吃不上咯。”昆龙在一旁眉开眼笑:“想吃还不容易啊,明天都上我家,我卖只猪腿回来,大家一起喝几杯。”“好啊!好啊!”雄性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下水咯!”昆龙招呼了一声,大家就齐齐坐在了龙舟上。
“准备——”昆龙坐在第一浆的位置上。鼓槌落了下来“咚”地一声,龙舟便箭一样的射了出去。一排排红浆翻出一片片水花,一声声号子惊起一群群水鸟,只见青山绿水掩映中,一条蛟龙腾空欲飞。
(三)
这边昆龙队在水里闹腾开了,下街的人可都急了,怎么昆山还没到。小四站起来说,我去喊吧。到了昆山家,昆山妈说昆山已经出去好一会了。
昆山去那儿了?其实昆山此刻正站在阿莲家对面的小山包上。要不是今天阿妈突然在他耳边说:“阿莲妈说,阿莲来信了。”昆山也不会去想她。
几个月前,他与昆龙被阿莲叫到了河边。阿莲哭着说:“你们俩都是好人,可是你们不该一起说爱我。不说的时候你们都不说,现在你们要我怎么办呀!”
阿莲像她名字那样,是朵水中的清莲,静静地绽放着,她有着土家女子特有的含蓄和内敛。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大声地笑,她只浅浅的抿抿嘴唇,别人在一起大闹的时候,她总安静的像只小猫,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她也没有其他女生爱搬弄是非的毛病;阿莲很会做家务,家里的两头大肥猪被她伺候的毛光水亮;阿莲的手很巧,绣出来的花比那真花还艳。一天天的,昆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有事无事就往阿莲家跑。当然,去的时候也没忘记,带上他那穿连档裤的弟兄昆龙。
那时候,阿妈就看出了昆山的心思。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阿莲,如果是就去她家提亲,可他脸皮薄,一口否定了,还狡辩说是昆龙喜欢阿莲。昆龙也是真得喜欢阿莲。他与昆龙聊到未来的时候,总是说以后娶堂客就要娶阿莲那样的。这以后昆山就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阿莲了。
昆山、昆龙上山找笋子,拣枞菌时都要叫阿莲一起去,阿莲每次也都背着背篓走在他们后面。回家的时候,不管阿莲找到多少山珍,昆龙昆山都会把自己背篓里的东西放点进阿莲的背篓。
昆龙昆山练习龙舟的时候,阿莲就蹲在岸边纳鞋垫,对着他们俩笑,甜甜地。有时阿莲也会捣捣蛋,丢个石子什么的过去,扰乱他们的注意力。因此而输了的那个人,就会游上岸佯装要追了阿莲打,另一个人就扮了英雄去救,最后大家都笑成了一团。
又一天,阿莲红着脸递给昆山一双鞋垫,鞋垫用的是绸缎面,很光滑,上面用丝线绣了对五彩鸳鸯还有盛开的莲花,活灵活现,她低着头说:“我在家里没事的时候给你们做的。”接着她又掏出一双鞋垫塞进昆山手中,“你把这双给昆龙吧。”说完就跑走了。
拿着鞋垫,昆山高兴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看着阿莲远去的背影,那句给我当堂客吧,差点就说出了口。
后来,他把另一双鞋垫带给了昆龙,昆龙的那双也很漂亮,是一对小鸟在月下呢喃,昆龙接过鞋垫时就说:“阿莲一定是喜欢我了,明天我去向她表白。”昆山也想说阿莲喜欢我,可是他在昆龙自信的目光前终究没有说出口。
阿莲哭泣的时候,风肆掠的猛摇那些干瘦的梧桐,仿佛想最后搜括完那枝条上的几片枯叶。太阳吓得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刚才还明媚亮丽,现在己经阴风连连。
昆山不敢看阿莲,对面的青山不知什么时侯己经枯黄,干死的草暴露出狰狞的怪石。看不见鸟飞,也听不见虫鸣,昆山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空散落一些雪花的碎片,三个人已经沉默了很久。
阿莲说:“我走了。”
昆山还沉默着,昆龙拉了他一把,:“我们送你。”阿莲家也住下街,与昆山家相隔不远。
送走了阿莲,昆龙与昆山也仿佛没了话说,各自回了家。
几天后,昆山再去找阿莲,才知道阿莲已经离开了家乡,去了北京表哥打工的地方。
阿莲走了,阿莲走了,走得远远的了。昆山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跌跌撞撞地他走到小卖部,要了瓶啤酒,开了盖就往嘴里倒。一瓶下肚,他的心更堵了。他干脆又要了四瓶,脚步踉跄的提着,进了昆龙家。昆龙坐在堂屋烤火。
“阿莲走了。”
“走了?”
“走了。去北京了。”昆山感觉自己全身无力,他靠这门栏上,提着啤酒的双手自由地摇摇晃晃。
“进屋,说清楚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早上我去找她,她阿妈说她去北京了。知道她会走,我就不说了。”昆山苦笑着说完又用牙齿咬开了一瓶啤酒。
“外面未必是天堂,她会回来的。”
昆山欲言又止,只拿眼睛看着昆龙。
“昆山,我们是不是朋友?”
“嗯。”
“我们都喜欢阿莲对不对。”
“是。”
“阿莲已经走了”
“走了,连个地址都没有。”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莲在,我们两兄弟会不会因为她伤了和气?”
“不知道。”
“不知道!呵呵!”昆龙笑了笑:“走了也好,起码我们的兄弟感情还在。”
“不,我还是要争的。如果今年的龙舟你输了就不准再动阿莲的脑筋。”
(四)
端阳节这天,小镇沸腾了,悠扬的山歌在小镇上空缭绕,晚上要赛歌,青年男女正在准备自己的新曲呢;赶墟场上人头拥挤,感觉那小镇要被挤暴了似的,那些平常最能钻的小孩也只能眼巴巴地让人推着蠕动。快中午了,本地人、外乡人、城里人都向河边靠拢,太阳也一眼不眨地盯紧了河面,唯恐错过那最精彩的一刻。
峒河的水缓缓地流着,两条龙舟已经准备就序,昆龙与昆山隔着船对往了一眼。那眼神既有关切,又有挑战。
就在端阳节前的半个月,政府的一个领导把他俩叫了去,说县里今年要搞一次龙舟赛,一个镇一个名额,时间定在农历五月十五,就是俗话说的大端午那天。之后镇领导还说,为了这次的比赛,镇上准备打造一条真正的龙舟,要昆龙昆山好好合作,让新龙舟去县里大放异彩。既是正规的比赛,那当然得要个名次啊,可不能向往年那样,玩龙舟了。所以在昆龙与昆山的打赌中又加了条赌注,那就是赢了的队去县里。
公家的龙舟用上好的杉木做的,整体漆成红色,上面用金粉勾出了龙鳞,并且有个栩栩如生的龙头,往水里一放,一条巨龙就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看得龙舟队员个个心里痒痒的,铆足了劲想夺第一。昆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员,一律白色小马褂,一双双手紧握红浆,鼓手扬起双槌,只等那一声号令,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岸边,姑娘家撑着小花伞,静静地站着,磕点葵花子,手一扬,瓜子壳就掉进了水里,河面上的壳多了,在流水的带动下,缓缓前进,如万千微型的龙舟乘风破浪。有点年纪的就随便往田埂上一坐,天生的黑皮肤泛起一层油花。有的三五成群的围着,天热,他们便拿手当扇子在脸边扇着,他们的争论却比那烈焰更加炽热。
“啪”,枪响了。
紧接着就是锣鼓声、号子声、击水声、还有岸边人们地欢呼声。
远远看去,两条龙舟并列前行,谁也不甘落后。“加油!”“加油!”叫喊声不绝于耳。拐弯了,下街的龙舟因为没掌握好,圈子拐得大了些,便被上街的龙舟甩在了后面。昆山急了,使劲地喊:“加油!大家使劲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上街的龙舟已经到达了终点。
比赛结束了。龙舟划到岸边,无论上下街的人,都像是在迎接英雄一样,等待着他们上岸。
下了舟,昆龙过来搂着昆山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兄弟你在让我吧,想我们队去县里出丑?”
“我不会让的。”昆山没好起地回答。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要是平常,昆山也不会这样介意。
昆山心里窝着火呢,龙舟、阿莲、县城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转呀转呀,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开玩笑了。依了往年的规矩,大家在昆山家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酒是自家酿的甜米酒,醇香扑鼻。那大块的红烧肉放进嘴里一咬,就是一满口油,再抿上一口米酒,那滋味赛过当神仙。大家闹着、笑着、吃着、喝着、慢慢得都醉了,昆龙也醉了,只有昆山却是想醉也醉不了。
晚上昆龙没回去,睡在了昆山的床上。昆山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阿莲。知道阿莲来信后,他找到阿莲妈,要了地址给阿莲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信,并且说,今年他一定又要夺个第一给阿莲。
可现在第一没夺到,去县里比赛也没了资格。昆山不服啊。床上昆龙睡得也不塌实,不停地说梦话,又是“第一”又是“喝”的,昆山突然想,最好是昆龙他们拿个倒数第一回来。
天亮了,昆龙没注意到昆山双眼红红,他兴奋地说,我昨天做了个吉利的梦,说自己的龙舟队在县里夺得了第一,县长还与我握了手呢。昆龙还说,县城就是比小镇大,那河比我们一个小镇都要大。他们有钱,舍得,那鞭炮声响个没完。昆山随口符合着“嗯嗯,啊啊”的,也没多去插嘴。等得昆龙说完了,昆山才说,县里的比赛我不去看了。昆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哦”了一声。
看看昆山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昆龙抓了衣服回家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还想对昆山说,不论我们那个队去比赛,赢了都是小镇的光荣,荣誉是大家的。
昆龙他们是悄悄从县里回来的,没敲锣也没放鞭炮。其他陆续回来的人,也都耷拉着脸。输了,而且输得很惨。这些都是隔壁小四带给昆山的消息。昆山莫名地笑了,潜意识里他就希望昆龙输,越惨越好。
昆山没去找昆龙,他不想把安慰带给昆龙。昆龙也没来找昆山,两人上下街住着,竟成了陌生人。阿莲的回信昆山也收到了,阿莲说,她暂时还不想回来,北京让她开了眼界,她准备继续留在那边打工。
一年年过去,小镇的两艘龙舟也没了人去管理,在烈日的暴晒下张开了裂嘴,更别说去县城参加龙舟赛了。小镇曾经每年一度的龙舟赛好象已经被人忘记了,峒河上空已经很久没听见鞭炮的响声了,那些爱看热闹的人,只能峒河边回忆一下以前的辉煌。那个盘踞在大家心中的疑问同时也盘踞在昆龙昆山的脑子里,是不是该让峒河继续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