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6日中午，我和老伴匆匆赶到了二妻兄的家里。他不吃不喝已经是第六天了。骨瘦如柴，声音嘶哑，呼吸困难，瘫在了床上。与肺癌搏斗了六年的他，体内的抗癌组织战线终于全面崩溃，生命垂危了。他拒绝家人和亲友的劝告，不勉强进食和喝水。他说，吃下去不仅不能延长生命，还非常难受。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早地走，免得拖累大家。因为总是张着嘴大口呼吸，喉咙和嘴巴干得难受，他也只要求喝一两口凉水润喉，拒绝多喝。他拒绝了挂水输液。他说，那多活不了几天，多花了钱还要多受罪，何苦啊。“船已经沉到底了，没救了。”他说。
　　 我知道了他的全部用意，痛苦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和决定。他怕增加亲人的麻烦和痛苦，不愿意再让儿女多花钱。我由衷地敬佩他的善解人意。他象征性地吃了两小块我们带去的新西兰猕猴桃，以不辜负我们的一片心意。此后，他拒绝再吃。我也不再劝吃，随他的意。他曾要求自杀，家人当然不同意。他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来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多么艰难和痛苦的决定啊！
　　 他本来还可以再活几年。医疗和经济条件太差，不能做到及时检查，及时发现，及时治疗。就那么听天由命地拖着，任由癌细胞的转移和扩散，以致到了今天不可挽救的地步。不懂得吃东西要营养全面，更不懂得吃些抗癌的食品，我们送的抗癌食品他可能就没有吃。我面对躺在床上的他，首先是痛惜，接着是埋怨，甚至想指责。然而此时，对于这一切，我知道，一个字也不能说，只能放在心里。
　　 我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痛苦不堪。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我说，你很幸运啊，儿女对你那么好，你又有了曾孙，好福气哟。我就不如你喽，我的孙子才和你的曾孙一样大。说到这里，我笑了一笑。这笑是苦涩的，为他，也为我自己。他听了我的话，也笑了，那笑似乎是由衷的。还说，哪里哟，你比我好，你比我有福啊。他也许不知道，一个人的幸福感并不是由金钱来决定的啊。我又提到他往日对我们全家的诸多帮助，以及我的感激之情。他却激动地说，我在动手术的时候，你们支援了几千元钱——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曾经无私地帮助我们，他一点不放在心上，区区几千元钱他却一直放在心里。
　　 他的病情迅速恶化，第二天就不仅仅是满肚子难受，而是满肚子疼痛了。由静静地躺着变得左右不停地翻着身子，显然已经疼痛难忍了。这一天，看望他的亲友多了起来，他已经很少说话了。当他的身边没有人的时候，我就来到他的身边，却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因为已经七天没有吃喝，再加上癌细胞无情地吞噬，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我只是深情地望着他，他的双目已经深陷，颧骨高高地隆起，除了骨头就是皮。呼吸的频率高了，嘴也张得大了，还不停地哼哼着。痛在他的身上，也痛在我的心里。
　　 听说要给他打止痛针，立刻瞪大了眼睛，眼光跟着两个儿子转。他是期盼着止疼啊。他本来早就应该提出这个要求的，可是他不愿意麻烦他的亲人啊。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的难受，我们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啊！他没有大声喊叫，没有要求止疼，那是他在强行忍着的呀！他是多么顽强地一个人啊！
　　 第三天，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勉强能说出要给自己穿寿衣，要睡到外间去。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头上不停地冒着汗，手攥紧着拳头。这是强行忍着疼痛，不使自己喊出声来。他宁愿自己忍着巨大的痛苦，也不愿意让亲人们听着痛苦啊！下午，呼吸急促，已经到了弥留的状态。他似乎想最后地向亲人们说什么，又像是极度地难受，想求助，想呐喊。可惜已经无法沟通，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了。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二舅（我和他平辈，在我们家乡，自己有了儿孙，要对平辈人抬高称呼），你要说的，我们全懂了，全知道了，你放心吧！”我泣不成声，忍着悲痛。“我们会把二舅妈常带到我们家去玩的。”我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我又说：“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呀！”说罢，我向他鞠了一躬。但是，他已经没有反应，又进入了昏迷状态。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下午二时五十分，我看着他停止了呼吸，紧接着，又张大口呼吸一次。之后，刹那间，他的脸变为蜡黄，嘴唇也没有了一点血色。勤劳、善良而又顽强的二妻兄，与癌魔搏斗了最后的八天，终于耗尽了体内的所有，走了。
　　 我的老伴，他的妹妹，哭诉着他往日的辛劳和对我们全家的帮助。
　　 我好像又看到了他在凛冽的寒风中，手抹着水淋淋的篙子撑船，又看见了他用刺骨寒的揇子在揇淤泥。
　　 当我这个文弱书生快被生活担子压垮的时候，是他跑步过来接去了我肩上的重负，虽然他已经很累了。
　　 类似的事情，在我的老伴身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在那个艰难而又贫困的年代，我们家所有的重活，几乎都是他代我的老伴做的。他一个人独揽了两家的重活啊。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的老伴也许早就累死了，我们这个家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大女儿三次患重病，都是他挑着、背着、抱着，走上十几里路，送到了医院；二女儿出世才六天，患重病，又是他在黑夜里，挑着走了十几里路送到了医院；小儿子出世三天，是他抱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几里路才到了家里；儿子体弱，多次患病，还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送到医院。没有他，我的孩子们和我的老伴不知要遭受多少灾难，孩子也许就夭折了。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一家。
　　 这样的亲情，用金钱是卖不到的，这样的恩情，用金钱是报不了的。
　　 我的孩子们都来了，有的还是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的。他们一个个都很悲伤，痛哭，流泪。他们知道，已经走了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舅舅，亲人，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我抑制着悲痛，因为我不能像妇女那样放声痛哭，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泪。
　　 当他的遗体抬出屋子的时候，我向他一鞠躬，火化前我向他三鞠躬，在我离开他生前的那个家的时候，在他的灵位前又深深地一鞠躬。然后，我跑到屋后，遥望着他的坟墓，他安息的地方，心中默默地向他告别。
　　 别了，二妻兄，我们的恩人。安息吧，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在二妻兄病情垂危的那两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他了。
　　 然而，除了二妻兄的子孙和至亲外，来看望他和后来参加送葬的，只有一个是50岁以下的，而且还是脑神经有点问题的人。年轻一点的人，都已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了。
　　 那些老头老太，都是我老伴昔日的工友。30年不见，见了面如同陌生人，如果不提起，很多都认不得了。当我和他们握手的时候，我接触到的是一个僵硬而粗糙的手，看上去十花九裂，就像是乌龟壳一般。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的手，它使我的心发麻，发颤。他们的手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正是这样的一双双手，把儿孙们外出留下的田地种上庄稼，又打理调适，才有了收获，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了饭吃。
　　 提起昔日的艰难，个个无不感慨。“现在，不耕田，不插秧，不割麦不割稻了，轻松得多了。”他们说。虽然省去老祖宗留下的道道艰难的程序，种田仍然是很辛苦的。他们的那一双双手，就说明了一切。他们担心，长时间不耕地，那田恐怕要变得板硬，产量会下降。而我还多一个担心，当他们老得不能再做的时候，怎么办？谁来种田？
　　 “等我们老得不能做了，儿女们也老了，打工没人要了，就回来种田呗！”他们就这么回答了我的问题。并没有想到他们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算能活到那个时候，还能不能种田。这样质朴的语言，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当我稍稍想了一想之后，不由得一阵心酸。农民兄弟年轻的时候为资本家卖命，到老了什么也没有，还是回到农村再种田，直把一双手弄得吓人的粗糙，辛辛苦苦的种出粮食养活我们这些城里人（当然还包括曾经吸他们骨髓的资本家）。他们必定要一直苦到临死，不然，谁来养活他们？
　　 “将来把田集中起来给一户人家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真的能够这样么？我在想。既然可以给一户人家种地，那小岗村又何必当初？会不会又产生新的地主阶级？人老了，资本家不要了，难道地主还要他们当老年长工么？
　　 我问起他们的子孙在外面怎么样，他们谈起来都很要面子。说他们干的很不错，每个月挣多少多少钱，又给父母几百，给爷爷奶奶一年几百的压岁钱。……不错，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可是，真的有那么好吗？我曾经就是打工叟，老伴是打工妪。那时，我作为工程师，境遇比工人好多了，但是我还是感到不是滋味，打工并没有使我们富裕，何况工人？打工仔打工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是亲眼见过的。去年富士康的十二连跳和五月的罢工潮，为讨工钱挨打的甚至丧命的不计其数。
　　 看看他们那一张张被风吹得粗糙的脸和那一双双开裂的手，如果真的富有了，他们会是这样的吗？
　　 再看看二妻兄，儿女和孙子孙女一大群，都在外面打工，都还孝顺。但是六年前他们没有一个人出得起三万元的手续费，是包括我们在内的众人凑起来才得以动手术的。六年里他们也没有富起来，否则他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二妻兄孤身与癌魔搏斗。
　　 二妻兄的一个孙女，非常懂事和节俭，在日本打工三年仅得20万人民币。他不仅没能回来为她的爷爷出钱治病，连爷爷死了也没能回来看最后一眼。20万对他们来说不算少了，如果再干三年，在小城市可以买一套房子。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再去了。不是她发傻不想挣那钱，而是那打工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一个本族老嫂子的外孙女在日本打工回来探亲，返回日本的时候，“你们知道她带去了什么吗？是大包大包的咸菜干子！带去当下饭菜呀！为的是要省下菜钱，因为日本的菜太贵了。”这位老嫂子在向我炫耀了一番之后，无意间向我吐露了真情。这样的生活，和70年前我童年时代的日子相比，并没有好多少啊。
　　 二妻兄危在旦夕，心情悲恸，看着一个个这样的远亲近友，我真是感激流涕无话可说。
　　 送葬的一行人在刺骨的寒风中徘徊，等待着迎接二妻兄的骨灰。悲痛和寒冷使我不能落座，在殡仪大厅四周蹒跚着。
　　 吊唁大厅的门是锁着的。里面很空旷，约有200多平米。只有四个墙角那里有四个简单的座椅和一个小桌子，是为贵宾准备的，供他们休息和喝茶。靠近大门口地方，放着一张长长的学生课桌，那是来吊唁的人登记和交礼金用的。这一切显得如此地简单，近乎寒酸。人死了，亲友们都悲痛得很，哪里还去计较这些？身份再高贵的人来到这里，也只好将就了。如此想来，倒也合理。相比之下，那个相对小得多的灵台及其四周，就豪华得多了，四周还布满了花。那是停放遗体的地方。在这里，在这个时刻，死人比活人要享受高得多的待遇。
　　 阎王老爷是最公平的，它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无论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到时候拉了就走。
　　 然而在这里，高低贵贱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阎王老爷是管不着的。这个大厅，平民百姓死了是不能来这里的，只有县太爷一级的人死了才能享用。不，他们是享用不到的，他们只是一具失去生命的僵尸。只有和他生前有关的那些活人才能享受得到。享受了什么呢？面子上有光啊，显得身份高贵啊。
　　 这个大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中等规模的吊唁厅，比这个大厅要小得多了。但是那灵台，还是一样的豪华。除了这个灵台之外，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我想，这一定是为局长一级的人物准备的吧。我的一个侄子告诉我，只要肯花2000元钱，不是局长的可以在这个厅里“走向西天”。只有富豪能够花、舍得花这个钱。平民百姓到了这个时候，早已水干油尽，负债累累，哪里还花得起这个钱？
　　 大厅的四周，更多的是那些“告别厅”，不到20个平米。中间的灵台只有一个人位置的大小，四周有简单而不高的护栏。灵台上有一个有机玻璃罩子，遗体就放在罩子里，供死者的亲友凭吊。所谓凭吊，就是死者的至亲扶着玻璃罩痛哭，其他亲友肃穆地站在四周，并没有什么凭吊的仪式。这就是平民百姓升天的地方。在这里哭声震天，哀声连连。心肠再硬的人，在这里也会打着寒战，跟着悲伤。那些男人和我一样，失去了亲人，含悲忍泪，在凛冽的寒风中送走亲人，等待着迎接亲人的遗骨。
　　 死人也分三六九等，那是活着的人强加给他们的，那阴曹地府并没有这个规定。活着的人硬是要这么做，那是因为活人要把自己分为三六九等。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那些“高贵”的活人，是为了显耀自己的。
　　 站在大厅里的那些人，除了死者的至亲之外，有几个是真心哀痛的？说不定还有表面上参加悼念心里正在高兴——他们晋升的机会来了。我想，很可能还有人骂的，就是受死者生前压制的那些人，这些人除了高兴，就是咬牙。
　　 倒是那些平民百姓的死者，虽然没有锦缎鲜花的待遇，却得到了亲友们真心的哀悼和祈祷。
　　 我站在这大厅的门口，一阵痛彻肺腑的哀乐，击碎了我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