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推磨的记忆
今年春节,单位里轮到我值班,因此没能回故乡过年。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上大学的侄女开学了,老母亲让她从老家给我带来两个大枣鼻子饽饽(馒头)。老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家乡的饽饽。东西虽然不起眼,但这是老母亲的心意。一看到这个硕大的久违的饽饽,我就想到故乡,记起亲人,仿佛时光倒流,思绪翩翩地回到了那个推磨的年代……
记得小时候,进了腊月门,母亲就开始忙活着淘小麦了。所谓的淘小麦,就是把小麦用清水洗一洗,涤尽尘埃,然后支起苇箔来在太阳底下晒干。见母亲淘洗小麦,我们几个兄弟十分高兴,盼望已久的新年马上就要到了,过年就能吃到饽饽这样的好饭了,但高兴之余又不免唉声叹气,因为小麦干了以后母亲就会着手安排我们兄弟们推磨磨面了。
那时候,乡亲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拥有一盘石磨,就像生活必需品一样不可或缺。一般人家都是把石磨安装在灶间,家里有空屋的就安装在空屋里。记得我们家的一盘石磨曾经就安装在两间空屋里,后来我们家盖了新屋就把石磨迁移到新屋去了。
石磨呈扁圆柱形状,由两块经过磨匠修理好的基本大小对等的坚硬大理石制成,重叠接触面部分都錾有密密麻麻的沟沟垄垄,凹凸着像搓衣扳的纹路。上面的一块磨石在中间贯穿有两个石孔,小麦就是从这两个孔漏到“沟垄”里,经过两片磨石的相互磨檫、挤压、“咀嚼”,小麦渐渐化为齑粉的。上面的那块磨石两侧分别錾有一个石孔,里面塞根小木撅,推磨时,用磨棍串起磨扣(一截较短的绳子打死结)套在木橛上,这样推起来比较省力。在石磨的隆隆转动声里,面粉源源不断地漏到磨台上。
两块巨石叠在一起的石磨,一个人推动起来比较沉重,而两个人共同推动就轻松多了。我与三哥在一起推磨的机会比较多,平时推磨的时间一般安排在放学后或者星期天,玉米、大豆等几种粮食也可以磨面。放寒假后我们兄弟几乎天天推磨,一般以小麦为主。磨面时,我与三哥没少打架,他嫌我用力少了,我嫌他耍奸偷懒,两个人吵吵嚷嚷,经常为此动起磨棍来。一旦惊动了父母,三哥挨骂或者挨打的次数比我多。
我与三哥一边磨面,母亲就一边用箩筛面。所谓的箩就是一种圆形的木边盛面的器皿,底部镶有十分细密的网纱。在圆簸箩里放两根过梁,把箩架在上面来回摇晃,面粉就从箩里筛到了大簸箩里。第一遍下来的面粉叫头麸面,最细也最白,质量最好,大都是用来做枣鼻子饽饽的。过完箩的麦麸子还要继续磨,第二遍下来的面叫二麸面,质量相对头麸面稍逊一点,这遍面多是制作岁饽饽、桃饽饽、包水饺等用的。三麸面质量最差,比较粗糙,一般用来制作炸果子、普通饽饽。最后剩余的就是麸子了,麸子一般是用来喂牲畜的。我们兄弟推一上午磨,累的浑身冒汗不说,磨出的面却并不多。
由于推磨十分辛苦,而年前又是各家各户集中磨面准备过年的时节。有时候,生产队长发了善心,就会安排几头驴、骡帮助社员各家各户磨面。磨面时,给牲畜把眼睛蒙上,套上磨,牲畜就会拉着石磨隆隆地运转起来。牲畜不知疲倦地走啊走,一天不知道绕着磨道走多少圈。牲畜也有累的时候,于是就会稍稍磨蹭一会,可是我们这些皮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根本不体恤它,照着它的屁股就是一鞭子,或者用根木棍子揍几下,牲畜那里敢再懒惰?用牲畜推磨确实节省了人力,却不够卫生。有时候,牲畜拉着磨也不会说话突然就停下来,撅起尾巴就开始拉粪。虽然粪不是很臭,气味却总不是很好闻,稍不小心还能弄到磨台上的面粉里。还有拉尿时,一泡尿就能在磨道里淌成小河,磨道卫生状况差就是难免的了。
也不知道具体是那一年,村里成立了磨房,用机器磨面。但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就用台柴油机做动力,有专门的人员在那里负责为乡亲们磨面。机器磨面因为要收费,所以并不富裕的乡亲们靠人工磨面的家庭还是比较的普遍。
磨好了面,母亲把它们分门别类盛到面缸里,等到了腊月二十五六,几家妇女就开始合伙制作饽饽等面食品了。制作饽饽的工艺是这样的:先把面粉掺和了水、引子(一种发酵小饼子)制成面团放在热炕头上发酵,等待发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制作。经过做剂子、揉面、成型几个环节,最后在圆圆的饽饽顶端按上一颗大红枣,这就是岁饽饽(有普通馒头般大);把比较大的剂子揉好成型了,四周分别揪出四个“耳朵”来,再从“耳朵”中间穿上一颗大红枣,顶端也摁一颗大红枣,这就成了枣鼻子饽饽。枣鼻子饽饽个头比较大,四五个岁饽饽合起来也不见得有它大。成型的饽饽需要放到热炕上饧一饧,再上锅灶蒸熟就成了。
枣鼻子饽饽主要是用来祭祀天地、祖宗的,过完了年,不再祭祀了就可以吃掉。每年的正月初一早餐,母亲就把岁饽饽端上炕桌,这个是老二的,那个是老三的……我们家庭成员每人分得一个。那略有点黄头,柔软筋道、带着一股原始麦香的岁饽饽令人馋涎欲滴。妈妈对我们兄弟们说,吃了岁饽饽你就又长了一岁,不吃就不长。小孩子都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却又舍不得吃它,因为一年到头吃饽饽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我们兄弟们都是先争着吃发面(玉米面制作的食品)、豆饽饽(地瓜干做主料制作的食品,像个铅球)、炸果子、大包子等等,把自己的岁饽饽尽力放到最后才来吃。我三哥往往是抢先把自己的岁饽饽吃完了,然后偷吃别人的,却又不承认,闹得我们兄弟经常为岁饽饽相互猜疑,甚至动起拳脚,而这种官司父母一般也不能断清……
现在,故乡的石磨早已被彻底弃置不用了,也许在村子大街小巷的旮旮旯旯里偶而还能见它个影子,推磨自然就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了。乡亲们的生活也都好了,饽饽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不再稀罕。只是饽饽虽然比先前白了,看起来白馥馥的(磨面粉时在里面加一种化学增白剂的缘故),却由于人为地增白,丢失了小麦原有的那股子质朴,那股子纯净,再也吃不出原来的饽饽那种味,那种香来了。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