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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木马】女画家和一座村庄(散文)


作者:赵丰 进士,8366.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04发表时间:2013-06-29 21:25:32

女画家和一座村庄
   这座村庄在女画家的心灵中是一首诗,一幅画。诗和画都很浪漫,很符合她对人生与艺术的感受。在她的人生历程、情感世界和艺术生涯中,她无法抹去这座村庄的影子。
   她感激这座村庄。
   这座村庄的西边是一条大多数时间都流淌着水的河;南边是一面坡,坡后是巍峨的秦岭山脉;村东是很大一片稻田,中间点缀着十几处面积并不很大的池塘;村北呢,有一座破庙,庙后是一片郁葱的竹林。
   女画家第一眼看见这座村庄的外部情景时,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声。她才十六岁,那样的年龄应该是和呻吟毫无关联的。那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理想和希望溢满心灵。我们只能把她的呻吟理解为激动和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柔情。
   十六岁之前女画家一直生活在城市。她生活的这座城市很大,她的双足无法穿透它。八岁时她在一个画报上看到了一幅画:一座似乎要飘零的村庄。那画很抽象,村庄象是在水面上酝酿着一个梦。那是江南水乡的意境。那一刻她稚嫩的心灵就注入了后来被她称之为生命的本质的东西。她的母亲是一位小学美术教师,儿童以及少女时代生活在江南水乡,她向女儿叙述家乡的风土人情以及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乡村景色。母亲在叙述时女儿的心中便流淌着一曲舒缓、悠扬的歌。女儿的梦幻里常常会出现一条河、一片稻田和一首歌谣,她用它们来滋润自己的感情世界,以至八岁时她看见那幅画时会不由自主地呻吟。
   十六岁前女画家梦想着回到母亲生活过的江南,但都未能如愿。母亲十六年中只回过一次家乡。女画家十岁那年,母亲的姐姐去世了,母亲急急而去,匆匆而归,眉宇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在流泻,有一种失去生命的根的那种绝望。母亲进城前就失去了父母,姐姐就成为她思恋家乡的唯一精神寄托。
   这是女画家在三十岁以后才有的感受。
   这种感受给了她一种精神上的慰籍。
   女画家真正站在了乡村的土地上。她面对着的是真正意义的村庄。
   这年她十六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给了她一次人生的机遇。无论历史如何评价那场运动,女画家都不想关心,她只想对那场运动说声:谢谢!她那时真的很激动,热泪淌湿了脸颊。不过她去的并不是飘零在水面上的那座村庄。这座城市在北方,距离江南水乡实在太遥远了。轰隆隆的列车载着她来到秦岭脚下的一座县城,随后一辆吱呀呀的牛车拉着她到了这座村庄。
   有必要回到女画家坐着列车刚出城那时的情景中。刚一看见碧绿的青苗,黝黑的土地,挺直的树杆以及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女画家便振臂欢呼起来。这样的情景是她心仪许久的,她无法抑止心灵深处的那种颤动。车箱的同伴也都随着她沸腾了。他们看见了对他们来说非常神秘的村庄、庄稼、牛羊、小路,还看见了远处的山。哈哈,我们真伟大!少男少女们互相击掌,拥抱亲吻……那一刻,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他们的真情表露。
   女画家插队的村庄叫碾儿庄。村头的麦场那时还矗立着麦草的摞子,周围散落着石碾。石碾是用来碾麦子的,碾过好多遍后铺在麦场上的麦粒才会从穗上脱落。村子中心还有一块圆形的碾盘。碾盘旁边立着一根坏了半截的电线杆,杆上系着一片铁件,是半圆形的。上工的时候队长用一根铁棍敲击那半圆的铁件。“当——当——“队长敲的并不急,一下一下在女画家的心头回荡,那重复不变的节奏感让她很亲切。听见上工的召唤声(那声实在不好恰当的描述:钟声?铃声?都不是),社员们扛着或提着农具从家门出来。
   他们要走向田野。
   女画家和另外两名女知青住在一间屋子,睡在一条炕上。这间屋子原来是碾房,后来村子有了电礳房后就废弃了。她们的隔壁是三婆家。三婆家只有两间厦房,住着四口人:三爷、三婆和两个儿子。他们插队那个夏末,三爷去秦岭梁修路去了。三婆是个瞎子,两个儿子有些痴呆。她难以理解的是三婆的微笑。那微笑丝毫不掺杂对命运以及人生抱怨的成份。那微笑是爽朗的,真挚的。
   那幅微笑就永远珍藏在女画家人生的历程中。
   能想象出三婆对待生活的毅力和意志吗?她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掉两个痴呆儿晚上撒尿的盆子。她一手扶着棍子,一手端着尿盆,用棍子探着路端着尿盆去茅坑。然后呢?她去井边提水,仍然是一手扶着棍子,一手提着木桶,用棍子探到井台,扔掉棍子,猫着腰,用双手摸到井台上的铁钩,用绳子把木桶放到井里,听到“扑通”一声,井绳开始下沉,木桶注满了水,三婆匍匐在井台上用双手把井绳往上拉。
   女画家第一次看到三婆提水的情景时浑身在颤抖。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会发生在她理想中的村庄。她梦想的那种田园式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类似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或者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颤抖过后她就哭了,直到三婆吃力地把水桶提回厦房她才意识到应该帮三婆一把。第二天清晨,她叫醒了两个同伴,让她俩也目睹三婆提水的情景。两位少女和她一样的震惊和感动,于是她们相约不再睡懒觉,每天清晨起来给三婆提水。她们也真的信守诺言,在四年的知青生涯中她们把给三婆提水当作了一种责任。
   女画家十年之后创作了一幅画,画名是《盲妇》。画的背景是高大的井台和倾斜的厦房,井台的上方是淡黄色的太阳。一位老妇人坐在井台通往厦房的路上歇息,她的身旁是一只盛满水的木桶。老妇人的脸上装饰着横竖交错的皱纹,稀疏的眉毛下没有眼睛,是两个月牙儿。她仰着脸对着太阳微笑,是一种发自心灵的笑影,坦荡,甜蜜。
   一位法国女画家从一本中文版的画册上见到了这幅画,她专程赶到中国,费尽周折来到这座城市找到了画的主人。这位中国的女画家为她的诚意所感动,把《盲妇》赠给了她。
   “它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中国画。它是世界画”。
   法国女画家用生硬的中文向画的主人说道。
   夏秋悠长的傍晚,碾儿庄西边的河畔会荡漾着女画家和两位女伴的笑声。夕阳行走的步子很慢,她们就尽兴地在河面上展示着青春的倩影。她们很在乎这种浪漫,于是就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让村子的后生们看的眼馋。
   这条河叫碾儿河。河的拐弯处有一片静止的水面,倒映着岸边几株垂柳的影子,鱼儿和蝌蚪,碧绿的青蛙,还有几只蜻蜓时不时地就让水面的柳影晃动起来。三位少女就面对着那晃动的柳影倾诉她们心灵的秘密,那是关于爱情、理想的向往。女画家大她俩半岁,这半岁就增添了她的成熟以及韵致。她在想着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江南水乡,想着少女时的母亲伫立在水边沉思的情景。她笑了,腮旁的一对酒窝嵌上了即将跌入西山的夕阳的面影。那影子彤红彤红,似两颗熟透了的柿子。
   女画家亭亭玉立。她清秀、漂亮,是出生在江南水乡的母亲赋予的。
   秋天的时候还有蝉。岸边高树上的蝉忘情地鸣唱,为这夕阳染红的碾儿河唱着赞歌。
   女画家很喜欢蝉的叫声。城里听不到蝉的叫声,那“知了——知了——”节奏感极强的鸣叫显示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同时又饱含着历史的沧桑和人生的雄壮。女画家的胸脯起伏着,回应着蝉鸣叫的节奏。
   女画家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蝉。那只蝉伏在柳树的躯杆上让女画家欣赏它。它没有叫,在静静的思考。它的两只晶亮的羽翅贴在身上。女画家知道蝉就是靠这双羽翅飞翔的。她张开双臂上下摆动着,也想如蝉那样飞向天空。
   女画家后来就画蝉,受母亲的熏陶,她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但当她画了上百只蝉时,才感到不应当仅仅是按照景物以及生活原型进行创作,艺术的魅力在于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生活原型的艺术加工。那时她还无法涉及到美术的流派和风格,但她在画蝉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一种艺术的至高境界。从此,女画家就不再是照蝉画蝉了,而是注重了蝉的神韵及它的内在魅力。她在一只伏树的蝉的一双羽翅上勾勒出了两轮月牙儿,树及蝉以外的空气都在颤动着,颤动的空气中游荡着淡黄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树干和蝉却非常逼真,蝉的羽翅具有了超越时空的象征意义。
   她给那幅画起名为:《月蝉》。
   这幅画后来就成为她的代表作。
   站在村子中心碾盘上敲击铁件催人上工的队长叫麻老五。他不姓麻,只因为脸上布满坑洼,在兄弟中又排行第五,才有了麻老五的绰号。女画家刚进村那会“麻伯麻伯”地叫了好几个月才知道叫错了,赶忙给队长认错。麻老五哈哈一笑说:“女子,你那声好脆亮,让伯心里滋润。别改口了,就叫麻伯”。
   麻老五家的后墙外就是那座破败的庙。那会儿还没有人敬爷烧香,庙很孤寂冷清。一到晚上,那里就响起笛声。是麻老五坐在庙前的石头台阶上吹笛子。除了干农活,他没有其他嗜好,就喜欢吹笛。
   女画家是在一天深夜听见寻笛声的。她想不起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失眠,村子北头一阵高、一阵低,一阵昂扬、一阵低缓的笛声,那样清晰地从她的耳畔掠过,她便认定那笛声中隐藏着一段人生。她极度亢奋,趁着皎洁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又朝西一拐弯就看见了吹笛的麻老五。女画家绝没有想到会是他。白日里他那么爽朗,怎么会有忧伤和悲愤?她不可理解,心头堆积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就回身顺着街道跑回住处。
   皎洁的月光摇晃着她歪曲的身影,还有杂乱无章的灵魂。
   那笛声吸引着女画家第二天站在了庙前。正午的阳光晒得烫人,庙前的荒草丛中不时就飞出几只雀儿来,土蚂蚱“吱吱吱”地呼叫着伴侣,蛐蛐儿时断时续地歌颂着爱情,蝴蝶们在一簇簇野花上采蜜,娇小的土黄色的蛙鼓着眼从草丛中跳出来迎接她。
   庙前的空地很大,荒草就无遮无拦地生长着。草丛中有许多块空闲处,女画家就走进草丛,蹲在空闲处欣赏鸟飞虫叫。她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被鲁迅先生描写过的百草园,其中的动物和昆虫都在忙碌地生活着,或是在找寻它们的爱情。
   队长麻老五触景生情地在夜晚用笛声回忆着爱情。女画家是后来才知道他曾有过一段浪漫的情史。
   她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在荒漠的戈壁滩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有过一个士兵忠诚地为他守护着荒凉以及尊严。他在那里迷恋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上会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只要不值勤,士兵每天晚上就坐在距离姑娘家不远的胡杨树下,他用笛声表达着对姑娘的思恋。姑娘在笛声的诱惑下走出屋子与士兵幽会……这名严重违犯军纪的士兵被遣送回原籍。在作出遣送决定的前一天,士兵在执行一项爆破任务时被炸伤了脸,伤愈后落下满脸的斑点。
   这名士兵就是后来的麻老五。
   麻老五回到了家乡。就在他苦苦地思念着戈壁滩上的姑娘时,姑娘便从天而降。姑娘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从几千里外来到了碾儿庄。那天漫天的飞雪将姑娘装扮成晶莹的玉女,当她投进麻老五的怀抱时,顿时泪水飞泻。三年过去,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她疼痛的分娩过程中,麻老五就坐在她身边吹着悠扬的笛曲。他用笛曲减轻了妻子的痛苦并迎接着儿子的诞生。
   在生下第二个儿子的半年后,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踪了。那是一个雷、电、风交加的傍晚,碾儿庄经受着灵魂的折磨和肉体的摧残。麻老五的妻子站在村北的破庙前等候丈夫的归来,黎明前,是她将丈夫送到庙后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边很远的地方买粮食。半夜时分,雷、电、风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泞背着粮食回到碾儿庄,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了……
   妻子的失踪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让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电以及风是碾儿庄人老几辈没见过的,村内村外所有的树木都被刮断或者拔根而起,院墙的残骸布满村庄。很多户人家的猪、羊、鸡等畜禽消逝得无影无踪。后来,人们才知道,那风叫龙卷风。
   四年还差十九天,女画家离开了碾儿庄。她带着对这座村庄的深深眷恋走进了美院的大门。她的灵魂已经嵌进了这座村庄的影子。她觉得自己生命的根须就深深地驻扎在那里,于是每到寒暑假她就背着画夹来到碾儿庄。碾儿庄总是畅开热情的怀抱迎接她,并让她在其中驰骋着艺术的想象力。
   她伫立在村西那条河边谛听蝉的鸣叫。她在河床的沙土中发现了千万只蚂蚁在撕扯、搬运一条死去了的蛇的躯干。她对那些蚂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生发出由衷的敬意。她蹲在稻田的池塘边注目一只青蛙飘逝在水面上,那青蛙从岸上跃入水面时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她便觉得那美丽的弧线是人生的一曲乐章。她还看见一只从水渠中爬上来的螃蟹。那不慌不忙、歪歪扭扭行走的样子,让她联想到某种人生。她呻吟了声。螃蟹便不走了,瞪着鼓眼,张开爪钳向她表示抗议……这些景象深深打动了她,她打开画夹把这些景象素描下来,并根据这些素描创作出了一幅幅画:《群蚁》、《弧线》、《一只螃蟹》、《听笛》……
   《听笛》的背景是一座破庙和一片绿草丛。她把草丛勾勒成一个女人的睡影,把破庙画成一个汉子的头像。汉子俯视着女人,欣赏着女人并进入到女人的梦境中。一只黄色的笛子隔断了草丛和破庙,跳荡着一串串音符。雀儿、蝴蝶、蚂蚱、青蛙、蜜蜂伴着那音符舞蹈。一只神情忧郁的鸟儿伏在笛子上凝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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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早就知道赵丰这个名字,知道赵丰散文的魅力;也读过关于赵丰散文的点评文章,但真正读赵丰的散文还是第一次,也是深受感动地一次。散文是要有灵性和灵魂的,赵丰确实做到了。拜读佳作!【编辑:至水一凡】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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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乐痴        2013-07-09 21:48:41
  拜赏佳作,获益匪浅。原来散文可以这么写,呵呵
记住美好,忘掉烦忧,开心快乐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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