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老哥哥(叙事散文)
我的老哥哥,我的老哥哥。你怎么说死就死了??
8月初,他用他孙子手机打电话:“你来啊,看看我,我要死了。”8月16日,他用座机打电话:“你来不来?不来我就死了?”
我的老哥哥,真要死了的消息是侄子电话里的沉默告诉我的。8月22日,侄子拨着我电话,不说话,许久,传来老哥哥微弱的声音,他说:“我要死了。我在酒场上举着的杯子啪地掉地下了,酒场上的人们欢呼:看,他喝醉了!!”
我面如土色---平生第一次。我情不自禁,带着泪音喊了几声老哥哥,老哥哥在电话里大声笑了。
这是我听到的老哥哥的最后声音。
老哥哥,李财山,和我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不过,他太古老了,我小时候认为是这样,前年还认为是这样。他比我老爹只小一岁,只要我老爹在,他就排队样立在老爹身后,有些像跟在毛主席身后的林彪。小时候,我记牢一件事:他在小渠的上游淘粪勺,下游的爹爹认为上游的侄子无礼,于是,和胞兄怒吼一声,赶到上游把老哥哥扯了两臂,压跪在水渠边。我抱打不平:“放开我的老哥哥!”爹爹呆了,大伯呆了,老哥哥扯开声嚎了。我的怒吼,让父辈们回到了他们的童年,他们最后和老哥哥抱一起,都哭了。
血浓于水。他是长房长孙,比我大三十多岁。我是庶出,但我被美丽的奶奶抱在怀中,因此,老哥哥常常伸出个胳膊,要抱我,但奶奶不给。一次,他衣襟里跳跃着个烧山药,赶来讨抱,奶奶把我给了他。他饥饿的儿子蹒跚着赶来讨山药,鼻涕和哭泪一堆。我在老哥哥怀抱里欢快地吃山药,老哥哥把我撒下的山药屑小心拾起,哄他的儿子。后来,我看到了奶奶眼里的泪,我感到我做错事了,就把山药给了我的侄子--他只比我小一岁。那一次,老哥哥搂着我不丢手。
我的老哥哥。我在城市盛开着马蹄莲的办公室,夜半时分,孤独无依地啜泣。
他有嫡叔的,带兵丁的李团长,最后消失到了1948年的战争中。我也有嫡叔的,现在在遥远的伊犁。一个在退休后开个“长安宾馆”,听到甘肃口音的宿者,不要钱。一个退休后在钓鱼为生,前阵子伊梨地震,他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说是:“没压死,我活着,新疆的人口都活着。”那时,老哥哥还佝偻着腰,在田间地头呢囔:扳不过来了。
扳不过来了,说明他同疾病已经斗争许久,最后屈服于疾病了。他不吃烟,却得了肺病。爹爹也骂:“你不吃烟,得什么肺病?”老哥哥挣扎着给爹爹的烟卷打打火机,哧儿,烟卷着了,老哥哥咳嗽着笑了。爹爹拍拍他握打火机的手,说:“不怕,我到山里寻个獾猪,猪油能除根。”老哥哥答谢,说是扳不过来了。我爹爹是著名的李羊倌,养着种羊。比我目前号称的著名文人远要实际。老哥哥的羊群要伙我爹爹的,羊飞奔进我爹爹的羊群了,可老哥哥还在远处喘息--他在我印象中是不蓬勃的男人。
不过,他也有英雄壮举。一次,为了一碗油,他和生产队长打赌。那是个秋收的月夜,不点灯也看得出檐影。老哥哥豪迈地端起油碗,一口气喝光了一碗油,赢来了一碗新榨的胡麻油。他用胡麻油榨了喷香的油饼,得意地送我奶奶吃。吃完一张,又连忙递上一张。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医生说,他的肺炸坏了。所以,他不蓬勃。
他的第三子,聪明可人,早年就许我为子。那时,我才教书,他比我小十岁,八岁吧。他对他三子说:“你跟上你叔叔,是他的娃子。”这侄子当真了,问我:“你娶个婶娘不认我咋办?”我答:“她不认,我认。”侄子又问:“哪我晚上睡哪?”我答:“睡脚后跟。”他想了一阵,兴奋地说:“那我抱你脚后根,给你剔垢甲。”不期想,我还没结婚,侄子就打工猝死了。听到噩耗,我去看老哥哥,老哥哥蹲在房上,死活不下来。我攀着梯子,骂他:“你跳啊!不跳不是男人。”满头白发的老哥哥腰一耸,吐出了一股青黑的酸汤,舞着手,最后够着了我的手,下死力地捏。
我家族古来人丁稀少,现在,天桥村的东头,姓李的就五户了。他的长子,举家迁往新疆前,他已病了。他说:“你们不要走,走了就见不上我了。”一屋送别的人都在大笑,纷纷说:“你天天说你要死,天天却活着个老小伙。”老哥哥摇着头,把头难过地别过去。烛影中,不知他有没有泪。
我最后一次见他,感到他很难缠。他半躺在架子车里,脸瘦了,胡须却旺了。他愤愤地说:“我要死了!”
我说:“你夹紧嘴吧。死的话早死了。”他凄惨地吸一下鼻子,说:“不瞒##(我的乳名),前夜我摸黑到圈棚上吊,刚吊上去,孙子狗日的拿个镰刀割断了绳子。啊呀,可惜了绳子。”我责怪他说:“你真上吊?我给你从城里买根草绳。”老哥哥的愤怒重新上脸,骂道:“我偏不死,偏要活,活一百年,领你们的娃娃玩。”
他居然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腿,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你给我新疆的娃子打电话,叫他回来。”电话那端,我和他娃子谈了葵花田,谈了渠水,谈了承包合同,就是没提他半个字。他的涎水挂在下巴上,绝望地瞪着我。
他搂紧了我的腿,要我给重拨电话。侄辈们赶过来,把他抬上架子车,我看到他硬挺的身体和含糊的责骂。
二侄子说,他死时,就喊一个字:“妈。”他妈妈是民国时期的梳短发、穿月白裙子的女学生,在匪乱中投河死了。七十年代,他家屋里贴着杨开慧的像,他偶尔上香祈祷,嘴里咕叽些听不懂的话。他常常望着杨开慧的像对我说:“这头发,这衣服,和妈的一样。”我说:“你再玷污革命先烈,我就到公社去告你!”那一瞬,他仇恨地瞪着我。
揭开黄纸,我看到了老哥哥的脸,往下寻,喊妈的口型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