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雨一直下个不停，以致果园里的活没法子干，她才舍不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来医院看病的。
　　 她叫鹤婷，才四十出头，黝黑粗糙的皮肤和眼角的皱纹让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一头短发像一堆枯草般的蓬乱，宽大的格子衬衣裹不住肥胖得有些变形的身躯，说话时的尖喉咙大嗓门像直炮筒，这样的性格和外表与她的名字怎么也搭不上调，用她自己的话说，简直是糟蹋了爷爷给她起这个名字。
　　 爷是个教书先生，村里孩子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爷给起的。她生下来的时候像个瓷娃娃，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爷一高兴，说，就叫“鹤婷”，婷婷如玉鹤立鸡群。
　　 她是在爷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三岁就教她读书写字，看到比同龄孩子都聪明伶俐，爷躺在藤椅上，用手捋一捋花白胡须，呷一口茶，就像画家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惬意爬满了额头的皱纹。
　　 上初三的她已出落的丰满俊俏，学习更是班上的佼佼者，成为众多男生追逐的对象。
　　 即将中考的时候，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弟妹还小，父亲抱着她姊妹四个泣不成声，她帮父亲擦了擦泪，说:“我是老大，我退学。”
　　 母亲泼辣精干，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一把好手，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料理的干净整洁有条不紊，父亲只管做好地里的庄稼活儿，便啥心不操，吃饱穿暖乐得个逍遥自在。
　　 母亲的突然离世，顿时让父亲懵了头，终日抱个酒瓶将自己灌得醉醺醺不省人事，慢慢地酗酒成瘾赌博成性，债台高垒，逼债的快把门槛踢烂，一咬牙，便将她许给赌友的儿子。
　　 她不知道父亲将她的一生许给了一个何等模样，何等品质的人，只是不想就这么匆匆的决定了自己的未来，跪在地上，拽着父亲的衣袖，哀求父亲退了那门亲事，父亲仰脖，半瓶酒下肚，酒精充斥的他满脸涨红，摇晃着身子声嘶力竭的吼：两万元的债你让我抢人去呀？
　　 爷抡起拐杖，朝父亲打去：你个畜生，害了婷儿。
　　 她搀扶起老泪纵横的爷，看着被酒精麻木了的父亲，恨意刻在骨里.
　　 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没等她抓住命运的手，却被命运扼住了喉，那么快捷，不容抗争。
　　
　　 两年后，父亲把她嫁了。
　　 公公是个精明人，虽也赌牌却能把握尺度，是村里的电工，家里有一辆小型四轮车，丈夫在十里外的镇上揽些活儿，家境在村里是数一数二，丈夫有些木讷，却会体贴人，家里的农活从不让她插手，他说，让你干那些粗笨的活儿风吹日晒雨淋的，我心疼。
　　 婆婆拿她当闺女看，把家里屋外料理的井井有条，用不着她去操心，着实闲闷得慌，便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学刺绣。
　　 女儿的出生给家带来了欢声笑语，因父亲包办而对婚姻的怨愤也逐渐平息，笑容悄悄爬上她的眉梢。
　　 女儿九岁那年，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的幸福也戛然而止。朋友盖房子，丈夫去帮忙，脚手架的倒塌不偏不倚地砸在丈夫头上。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医院的病房，白色床单已经盖住了他整个身子，露在外面的双脚，只有一只鞋在。
　　 她没有哭，发疯似地挣脱众人的手，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撩起衣角擦了擦头上的点点血渍，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累了，躺我怀里睡会，睡醒了咱一块儿回家。”
　　 七月，下起了连阴雨。
　　 公公一病不起，婆婆几乎哭瞎眼睛，她抱住膝盖静静地坐在棺材旁，一声不吭，静得像一尊雕塑，任凭女儿怎么摇晃她的肩膀，哀求她哭出来。几个小伙子硬把她从地上架起，棺材抬出门的瞬间，她声嘶力竭的哭喊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线，传的很远很远：我等他醒来……
　　 村里有几个心术不正的男人，有事无事地朝家跑，她让公公买一条吐着红红长舌的狼狗拴在门口石墩前，用剪刀将一头秀发剪落，把它埋在丈夫坟头，心门，牢牢关上。
　　 她把自己的粉衫红衣折叠整齐压在箱底，把丈夫的衣服套在身上，口袋里总装着一把水果小刀。年老多病的公婆，上学的女儿，沉重的生活让她的肩膀变得宽厚结实，纤细的胳膊粗壮有力。经营好自家的果园之外，农闲时节，跟着村上一个包工队工地干活。一群大老爷们手里干活，嘴里喷着呛鼻的烟雾，竟唠一些插科打诨的话寻开心，她埋头干活像活机器人，不言不答不喜不恼，有好事者觉得无趣，便说，谁敢摸下那娘儿们的手，他请酒。酒的诱惑让欲念蠢蠢欲动，那些好酒之徒痴痴贪恋的，仅仅是酒么？
　　 她依旧没有恼，只是扔下手中干活的家伙什，从宽大的衣服里掏出水果小刀，在空中抛了个弧线。
　　 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干一件事儿，和命运较真，哪位不怕死的让我开开眼。
　　
　　 十年了，她像爷儿们一样地活。
　　 两三月前，觉得腹部憋胀、下坠得难受，去村口桥头的小诊所买了几包消炎、止痛药，服药后疼痛缓解了许多，便不再去理会。村里的年轻人和青壮年男人都进城打工，果园里打农药、绑枝条、授花粉、翻地、除草上肥，这些活全落在村里妇女肩膀上，她们结成帮子搭伙干，按天算计工钱，一天30块钱。
　　 干活，她舍得力气，活儿干得漂亮整齐，她说，土地是咱农民的根，用心了它会回报。果园里的农活得抢着时间干，像授花粉错过花期，果子减产得厉害，忙起来一家接着一家，她一天也能不耽误，肚子疼得厉害时候，从口袋掏出药片塞进嘴里，脖子一仰，一口唾液就把药片冲进肚里了。
　　 只是这几天肚子胀痛的感觉逐渐加重，干一天活回来，肚子跟充了气似得，憋胀得整夜睡不着，疼痛的周期也在缩短。小诊所的医生告诉她，去县城医院做个检查吧。她说，没娘的孩子天照管，我壮得像牛，从不伤风感冒啥的，没那么金贵。
　　 雨，下了一夜，肚子坠胀了一夜，她这才决定去县城医院一趟。
　　 一系列的检查作完，医生把彩超片子反反复复的看了又看，抬眼说，让家属进来。她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算是笑了，我自己来的，有啥直说。医生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看她，神情凝重，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检查？
　　 她心微微一紧，很严重么？她从医生手中一把扯过片子，来回颠倒地看，一点也看不懂，又抓起桌子上诊断证明：卵巢肿瘤，已有扩散迹象，建议住院治疗。医生还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走出门的时候被门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摸了摸头，疼。
　　 雨，一直下。
　　 伞，不知遗忘到检查室还是医生的办公室，她想不起来，扑腾扑腾走进雨水里，不知道要朝那里走？
　　 手里的片子被雨敲打的乒乒直响，扬起脸，雨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忽然，她发现不知从啥时候，已经不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