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公社里的牛倌，叔叔是公社里的羊倌，“倌三代”刚刚要往下传的时候，公社包产到户了！
　　 父母很能干，除了种地，家里副业搞得红红火火，春天孵出的一大群鹅崽儿没几天就长大了，这些小家伙们要吃青草，还要下池塘洗澡，父亲便用破布条给我搓了一条小鞭子，让我到村头草甸子上去放鹅，于是我光荣地接下了“鹅倌”这顶乌纱帽。
　　 家乡在科尔沁草地的边缘，绵绵起伏的小山丘中间是一条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汇集到洼地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边上是肥沃丰美的草甸子，茂密的水草像绿茸茸的地毯，缀着星星一样的野花，美丽得很。
　　 鹅崽儿们记性很好，第一次赶它们去草甸子，怎么都不肯走，到了草甸子上吃到了青草，玩到了清水，便记住了这个乐园。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它们自顾自地就往草甸子跑，我只要举着小鞭子跟在后面就行了。到了甸子上，它们就欢快地冲向草地和水塘，该吃吃该玩玩。吃饱了，玩够了，小家伙儿们就安静地聚在一起趴在草地上打瞌睡，这时我就把小鞭子往草地上一放，捉两个蚂蚱，掐两朵野花，或是到水塘边上追蛤蟆，或是躺在草地上望天上的白云。玩够了，就把小家伙们轰起来，赶它们回家——那一年，我六岁。
　　 村里孩子多得很，不光我一个人当“倌”，隔壁家的王三、大伯家的二哥，还有后街外号“花蝴蝶”的小姑娘，我们都是同行，只是职务不一样，王三放猪，二哥放牛，“花蝴蝶”放鸭子；工作时间也不一样，王三和二哥都上学，只有下午放了学才能出来，我和“花蝴蝶”年纪差不多，“上班”时间也不固定，偶尔会遇上她坐在草甸子上放她家的一大群黑鸭崽儿。一件花布衫，两只羊角辫儿，加上鼻子底下因常年流鼻涕、而且流了就用手背往两边一抹而留下的印迹，十足地证明了她的“花蝴蝶”雅号确是名副其实。花蝴蝶很热情，经常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之类的小东西送给我。可是我很少敢要，因为他们家不讲卫生的情况在全村都是有名的，据说她们家的猪窝与厨房是连在一起的，而且有一次和妈妈去她家串门的时候也确实看到过，一头生崽儿的老母猪确实就带着猪崽儿躺在她家的柴禾堆里，与灶台不足两米远。
　　 因为“工作”关系，我们经常会在一起玩，她抓蚂蚱的本事很高，而且还会用火柴把捡来的干树枝点成火堆，把蚂蚱用草棍串成串，悬在火堆上烤，烤出一股奇香无比的味道，然后她会用粘了鼻涕的手把蚂蚱肚子一揪，像甩鼻涕一样甩在一边，把剩下的蚂蚱头放在嘴里嚼。她嚼得那个香啊，偶尔会有一股鼻涕也被馋得流下来，她就抬起手用力一抿——腮边的蝴蝶翅膀就又长了一点。
　　 我终于忍受不了烤蚂蚱的香味，和“花蝴蝶”一起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吃起了蚂蚱——那是真的香啊！只是在火上那么一燎，就把奇丑无比的蚂蚱燎成了那么好吃的美味。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被二哥和王三知道了，他们就和村里人说我和“花蝴蝶”搞对象，“蝴蝶”她妈也说同意，见了我还叫我姑爷子，村里婶子大娘们也知道了，小朋友们更是直接就叫我“大蝴蝶”，气得我见他们一次，就拿土块砸他们一次。
　　 从此，我再也不愿上草甸子上放鹅了，再也不想吃“花蝴蝶”的烤蚂蚱了，任凭妈妈骂我懒蛋子，任凭渐渐长大的小鹅在圈里焦急地嘎嘎乱叫，我也没有到草甸子上放过鹅——这是我第一次辞“倌”不做！
　　 长大了，上学了，父母给的任务也重了。家里养了很多大牲口，每天都要赶到草甸子上去放。这时，“花蝴蝶”也上了学，而且擦掉了腮边的“蝴蝶翅膀”，变成了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王三和二哥都上了初中，我也早忘了当初的尴尬。而且最重要的是村里几个同学都有活干，放牛的、放驴的、放马的、放羊的……一起到草甸子上“工作”，还可以一起玩游戏。因此，我拿上大鞭子，背上装着咸菜疙瘩大饼子、还有水壶塑料布的小挎包，赶着大大小小的牲口，浩浩荡荡地往草甸子上走——这是我第二次上任当“倌”，那年我11岁，上小学三年级。
　　 盛夏的午后，太阳毒得很，一望无垠的草甸子上连棵遮阳的树都没有，唯有那一池清水，碧玉一样清澈凉爽，这要是钻到水里狗刨一阵儿，那得有多爽啊！可是一到夏天，学校里的校长、老师几乎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嗓门警告我们：不许野浴！抓住了狠狠批评！
　　 同行的五个人中，属叫杜学军的杜四胆子最大，主意也最多。有一天正好是周末，天气热得吓人，万里长空一丝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草地，连草都被晒蔫了头，铺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坐上去直烫屁股。杜四我们几个看着清亮亮的水塘，终于不约而同地脱下了衣服，钻进了水里……
　　 原本说是没有事的，因为周末学校里的老师也不会跑到草甸子上来抓人。可老天就是那么不凑巧，正当我们连扎猛子带打水仗玩得欢的时候，就见甸子边的小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那身影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清晰——正是我们的班主任！
　　 这下坏了，上岸穿衣服已经来不及，藏在水里也不是办法——此时，老师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在了水塘边，脚下正踩着我们脱下的衣服——“上来，赶紧给我上来！”班主任的厉害尽人皆知，如今，她已完全不像老师，更像十足的泼妇，站在水边咆哮!
　　 天忽然不那么热了，泡在水里的身体开始长起了鸡皮疙瘩。
　　 杜四想出了主意：我们游到对岸去，然后再藏到甸子边上的庄稼地里，老师就一个人，大家分开跑，她根本抓不到我们，等她跑过来抓我们，我们就跑回去把衣服拿走。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好大一个水塘啊，我们用尽全力刨到对岸，回头一望，老师已经踮着脚往对岸绕了。
　　 当我们猫着腰钻出水面，露出黑皴皴的裸体时，杜四一声大叫：“快跑，往苞米地里跑！”四五个光腚孩子鱼一样跃出池塘，光着脚丫子撒腿就往苞米地里冲去！
　　 “还敢跑！叫你们跑！”老师也不是省油的灯，晃着膀子追了过来。
　　 等她跑到对岸，我们早已钻到苞米地里无影无踪了。那密匝匝的苞米地啊，青纱帐一样把我们藏得严严实实。
　　 “出来！你们给我出来！”“杜学军！你给我出来，还有谁，都给我出来！”任老师歇斯底里地叫嚷，回答她的只有苞米叶子随着微风沙沙沙的窃笑声，还有草甸子上被惊扰了的牲口们，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吃草……
　　 等老师回头的时候，杜四已经老鼠一样把我们几个的衣服抱进了苞米地……
　　 第二天上学，杜学军同学被找家长，在教室后面整整站了一天，陪同罚站的还有我和另外三名同志——这是我第二次当“倌”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