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黄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是六点过钟了。
　　
　　 还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在他的铺子里，那时他对我说，叫我和他吃个饭，陪几个客。
　　
　　 在我的印象里，老黄和我一样，是不太喜欢请人吃饭的人，事实上那些事情根本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是不吃饭，但对于吃饭这事情我们不太懂。现在这社会，吃饭和睡觉一样有着两层意思，我们只懂第一种，第二种不是我们不想懂，是我们不能懂。
　　
　　 我问他具体是吃什么饭，请谁吃，需要什么效果。
　　
　　 他说是请几个介绍人吃饭，好说说去认亲的事。
　　
　　 听到这事情我很为他高兴，因为老黄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如果能够顺理成章地把这事情了结，那是很不错的事。对于这扛着两张嘴就可以办的事情，我非常乐意帮忙。
　　
　　 于是，老黄就叫我下午6点40分过去，说是他们要开车过来接的。于是我就说好的，我一定来。
　　
　　 到了6点半的时候，我就动身出了门，本来他在电话里叫我坐黄包车去的，可是我想这段路也没多远，何必浪费那几块车费钱。
　　
　　 所以我就钻进曲折的巷子里，上了朝阳南巷的坡，下了坡，绕过罗根雕的中医铺子，他的玻璃门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张椅子和桌子在半掩的卷帘门里阴暗着。
　　
　　 路过县政府停车场下面的过道时，我想起少年时，特别渴望想看到上面是什么情景，那时我进去后只是想参观一眼，然后就走掉，可是一个人模狗样的东西拦住我，不让我进去。
　　
　　 到现在，这事情对我心里都是个阴影，每次我走在那黑暗过道的时候都觉得心如刀绞，我想以后老子如果有了什么名堂再进那地方时，我一定对人们说起这个故事。让他们听听想想，当初这瞎了狗眼的到底是什么人。
　　
　　 钻出那黑暗的过道便是中心市场了，老黄的铺子就在中心市场的斜坡上，他的铺子卖的是些坐垫和席子之类的东西。冬天他卖的是毛垫子毛席子，热天他卖的是竹席子竹垫子，这就像我写东西一样，夏天我就写散文，冬天我就写长篇，季节决定人的需要。
　　
　　 到了老黄的铺子时已经是黄昏6点40了，意外的是，那些人没有来，只有老黄坐在铺子里恹恹地发呆，看见我来他就笑了笑，站起来收拾铺子，准备关门。
　　
　　 我问他们怎么没来，他说我们先走吧，反正他们还没有下班。于是他关了门，我们就走上斜坡，进入了城子路。
　　
　　 走在路上老黄就打电话，他皱着眉头给他女朋友打电话的样子一点也不热情，反倒是很不耐烦，不过这是他的招牌表情，我早就已经司空见惯。
　　
　　 老黄的电话非常糟糕，日声日气的很是难听，在他打电话催我的时候我已经领教了这折磨。我们走在城子路的时候被各种声音淹没，所以这让他打电话的声音平白拔高了很多，听起来就好象是在吵架。
　　
　　 我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后来他的目光到处扫视，这时我看见迎面开过来的一辆面包车，车里有个人在驾驶室弯下腰对他张望，在贴着太阳膜的车窗里依稀可见那是个女子的轮廓。
　　
　　 老黄对她招了招手，那女子用手指了指前方，然后把车开远了。
　　
　　 老黄说，我们先走走吧，反正她还要到电影院去倒车。
　　
　　 我说好吧，我们就走一走，不过我们要到那里去吃？
　　
　　 老黄一脸茫然地说，我还不知道呢，唉，反正现在到处都是吃饭的地方，走到那里算那里了，或者我们两个慢慢的走着选嘛。
　　
　　 我笑说好吧，不过他们找得到我们么？如果我们走了他们开着车到处找是不是很麻烦？哦，他们没特别喜欢的地方么？
　　
　　 老黄说其实他们有喜欢的地方的，或者就照着他们的意思，喜欢到那里去吃就去那里吧。
　　
　　 于是老黄又麻烦着一张脸，开始给他的女友打电话，然后我们又开始沿着城子路的人行道走，走过书店的时候，我看见巨大橱窗里贴着易中天那张烧疙瘩的脸和郭敬明的广告。
　　
　　 这两个画面每次都能刺激到我，因为这画面提醒我的书还没有出版，我的文章还没有发表在国家级刊物。于是我的心里就发出低低的叹息，但毕竟这叹息很快就消失了，写东西的人是不能计较太多的，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想这都很糟糕，就算不来又能怎样？去他妈的。
　　
　　 坐进车的时候，里面的燠热扑面而来，除了热腾腾的怪味和前面的司机，里面还坐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穿着低胸衣的女人，老太太穿着黑色的衣服，在她身边坐着两个小孩子。那穿红色低胸衣的女子比较矮，她涂着眼晕的眼睛和满脸的油光相映成趣，这女子不断的说话，从我们一上车开始，她的嘴巴就好象个漏斗一样的没有休停。
　　
　　 已经好久没有坐车，所以我的感觉良好。就在前段时间兄弟叫我和他开车去云南，我没去，因为那段时间我在写一部长篇，等我写完的时候才感到后悔。又过了段时间，三哥叫我和他去广东，结果那段时间我又在写长篇，所以又没去成，所以长篇害了我不少的好事。早知道我应该去的，不过后悔这情绪很傻，特别是我现在这样的年龄。
　　
　　 坐在车里看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作为样版街的长安街，繁华得让人感到虚假，这里常常让我产生错觉，认为自己不在金沙，而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这里的楼群和华丽的店铺象征着金沙县的繁荣和发达，但没人看到那些住在乡间民居人们的贫瘠和困苦，不过我这样的忧郁显得很无聊，因为忧国忧民这样的情绪实在是太古董了，而且我也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我停止这样的忧郁。忧郁这事情不是一般人可以干的。
　　
　　 车停在长安街靠近黄金大酒店的地方时，上来一男一女，男的我认识，他是在我家附近开幼儿园的一个老板。女的我不认识，听说她是老黄女朋友的顶头上司，也是另外一个幼儿园的园长。
　　
　　 听说老黄这事情就是由这两个幼儿园的园头发起的，本来老黄和那开车的女子已经认识一年，而且大家相处还不错，可到后来两个人不知为了什么闹翻，然后老黄的女朋友去了外地。老黄仍然像一颗尘埃呆在可恨的金沙县。
　　
　　 后来这事情又发生了变化，老黄的女朋友回来又和老黄处在一起。两个人相爱相恋已经一年了，其间分分合合已经让大家都感到累了，所以他们决定把事情定下来。可是在金沙这个讲究繁文缛节的地方，两个人结婚不是扯张结婚证书那么简单，须得三媒六证，然后开宴请客，最后再大操大办，送入洞房。
　　
　　 这个结果常常要搞上一年才出现，不过入乡随俗，既然大家都这样干，自己不这样干就没面子了，所以大家都互相遵循着这一规则。现在物价飞涨，人民币越来越轻浮，越来越不让人相信，所以结婚这事情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啦。譬如原来几千块钱就可以搞定的事情，现在需要几万，甚至是几十万才能摆得平，有时甚至为了结婚拉钱背帐的大有人在。所以老黄这事情一点也简单不起来。
　　
　　 老黄的意思是：请这两个园长做介绍人，请他们吃顿饭，然后帮他把这事情搞定。当然这也是他女朋友的意思，在他看来，结婚其实用不着这样麻烦的，但他想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那男人我是认识的，我尤其对他幼儿园里每天震耳欲聋的音乐印象深刻，我是个夜猫子，所以常常在白天睡觉。
　　
　　 结果窗外每天定时都会有爆炸一般的音乐提醒我幼儿园的存在，我常常愤怒得想骂他们的娘，我想连我在隔河的房子里都受不了那种噪音，也不知道那些孩子娇嫩的耳膜是怎样承受折磨的。不过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并不等于你讨厌它，它就不存在了，所以这样的事情是无法说的。于是我就忍了，就好象忍受这世界上的肮脏一样的忍。
　　
　　 那中年男人上车后，我们就笑嘻嘻地打招呼，他的微笑如同商人一样的甜蜜可人，饱含着笑里藏刀的韵味。因为我不熟和他一起上车的女人，所以我们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那礼貌性的示意让我对她顿生好感。那女人和那矮女人一样穿着低胸衣，不同的是，后来的这女人长得比较高，所以就显得矮女人黯然失色了些，当然，高女人也有优点，譬如她的身材不错，这点男人都看得出来。
　　
　　 我们上车后就无言，那男人和上车的女人扯着野话，那矮女人和司机开玩笑，说了些不荤不素的段子，让人听了非常隔靴搔痒。我和老黄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只是相视而笑，充满了会意。
　　
　　 车在一个饭馆门口停了下来，走进凉爽的大厅后，一个表情麻木的男人问了我们的来意后，就叫我们上三楼。我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惊讶，因为就凭着他那张死了娘的脸还可以做饭店生意，这让我真是大开了眼界。看来解放战争以后就没有店小二存在了，所以这老板的脸上充满了不可侮辱冒犯的表情，而且他不望我们一眼的鸟劲儿我非常欣赏。
　　
　　 我觉得一个普通开饭馆的都晓得装B，这实在是时代在进步童子爱少妇，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我们进去后，老黄就嚷着问厕所在什么地方，一个表情同样麻木的少年开了地下室的灯，然后老黄就高一脚低一脚地下了楼梯，我也跟着他下去，在厕所里我看见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一个对着河的窗，窗外是同样乱七八糟的河，阵阵的腥味猛烈地随风吹进来，拂在那些一次性的塑料杯，塑料桶，煤炭，包装皮上。哦，对了，里面还有个大大的潲水桶，里面装满了浮着红油的潲水，散发出阵阵的恶臭。
　　
　　 厕所建筑在地下室里，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单间，里面只有一个便槽，所以我只能等他出来我才进去。他拉着裤链出来笑着说其实我们两个可以同时一起撒的。我说算了吧我不习惯两个人一起撒尿。
　　
　　 小便后我和他一起上了楼，楼上是一个大房间隔成的几个小单间，非常逼仄。
　　
　　 每个小单间里都有一个液化气钢瓶毛骨悚然地摆放在一角，一根红色的管子伸出来，牵引进单间中间摆着的大钢火炉上，那其实是张桌子，中间有个火口。我不喜欢液化气，因为那玩意很危险，于是我就下意识坐在离它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坐的房间面对着长安街，可以看见对面的店铺和广告牌此起彼伏地层出不穷，宽阔的街道上偶然有车路过，因为路面平滑所以寂静无声。
　　
　　 我们几个坐在这房间的时候，大家都很无聊，抓起服务员端来一碟盐豌豆开始嚼，倒出泡得很浓的茶喝，那几个孩子有的哭，有的笑，场面乱七八糟。
　　
　　 那男人和女人在我们还没有进房间的时候，已经在另外一个单间里说话去了，两个人交谈得很热烈，可以用交头接耳来形容他们聊天的程度。我因为无聊就走出来到处观望，无意中就看见他们在单间里聊天，叽叽咕咕地聊得热火火地。
　　
　　 我在想，他们聊什么这样起劲？我认为他们不可能聊得这样起劲，当然我这样认为非常愚蠢。
　　
　　 穿黑衣的老太太长着一张薄薄的嘴唇，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大都口齿伶俐。不过她坐在那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让我讨厌，小孩子也让我烦，那穿低胸衣的女子张扬得有点恬不知耻了，更让我恐怖的是，她竟然还做了指甲，卖嘎的！不过她的微笑还是很温柔，从这点我看出她还是个少女。
　　
　　 老黄的女朋友已经去买啤酒去了，两个园长去开碰头会去了，我们几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地坐在一起，于是就显得很尴尬，我想聊点什么，但看见她们兴致不高，只是可怕地嚓嚓嚼豌豆，于是我就罢了。虽然老太太不嚼豌豆，但我也没和老太太聊的习惯。
　　
　　 老黄从去年就和女友相爱，两个人有时气了，分了手了，看起来已经断了。可是没多久两个人又好了，又开始牵手了，压马路了，和我原来一样的愚蠢。我觉得两个人如果有缘分的话怎么也跑不掉的，就好象我和老婆一样，我们分手若干次，到后来，我们又都忍不住重新和好了，到最后我们都累了，最后就结婚了。我想老黄和我是一样的。
　　
　　 临出门的时候，老婆恶狠狠地说，不准喝酒，不准吃辣椒，不准吃火锅，你要给我记住了。
　　
　　 我点头如捣蒜，心下却想，到了那地方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有严重的胃炎，已经很多年。胃炎这毛病需要保养，所以我戒了酒，到后来我的心脏也有了问题，所以我就戒了烟。最后医生对我说，你平时要少喝茶。于是老婆就不准我喝茶，我冤枉得要死，觉得我的嗜好不多，如果连喝茶都不可以，我的人生乐趣就实在少得可怜了。
　　
　　 没想到过了段时间，我的耳朵又叫了起来，医生说，你现在有严重的肾亏，你要节制房事。
　　
　　 于是我老婆就不理我了，我抑郁得要死的时候，眼睛又长了翳肉，医生说，你还是少上电脑，少看书，少写字，少看电视的好。这样一来，我就四大皆空了，所以我活得很苦恼，觉得人生混到我现在这样子实在是很悲伤了。
　　
　　 没想到的是：老黄来的这家饭馆专门卖的是鸡火锅，除了鸡火锅就是火锅鸡，我这人非常讨厌吃鸡，加上我有胃炎，于是我就有点迟疑，本来我想对老黄说我有胃炎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怎么可能要别人来将就我，于是我就缄默。
　　
　　 等到油汪汪的火锅鸡端上来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不过看见补菜我就松了口气，那是一盘花生米和一碗渣豆腐，有这两样菜我就放心了。
　　
　　 鸡火锅在蓝色的火焰里慢慢氤氲出浓浓的香气，啤酒也买来了。老黄提着啤酒说怎么不是雀牌的，女友没好气地问他雀牌有什么好处，老黄一本正经地说雀牌有抽奖，老黄的一本正经让大家哈哈大笑。
　　
　　 其实不在啤酒的问题，关键的是那个雀字，这个雀字在金沙有很暧昧的解释，所以大家情不自禁地想到某方面去了，包括我自己也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某个部位。于是我们都笑了，气氛一下就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