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去年，妻子都提出过装修住房的想法，我态度坚定拒绝了。今年夏天，当楼上楼下右又重新响起铁锤叮当和电钻的尖叫声时，她又提出来，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因为，我怕搬家！
　　 我家住在准葛尔盆地的边缘，一条叫乌伦古河的大河旁边。小的时候经常搬家，我父母的血液里有着哈萨克人一样的游牧基因，带着我们一家人不停地从一个连队到另一个连队，有的连队甚至来来回回都搬过几回。我都记不清搬过多少次家了，反正从上小学到中学毕业，他们就没有消停过，让我有了很多同学和朋友。开始是用公家的马车搬，随后用连队的拖拉机搬，后来就是爸爸自己赶着马车搬，再到后来，就是爸爸雇佣别人的汽车，还得要搬家。
　　 搬家真烦人！可是还在搬。关于搬家的这种态度，爸爸说，我说，弟弟也学着说，就是妈妈不说，因为搬家，她得一直干活，干活的人是不怕烦的。从整理家具、打包柴米油盐到捆扎衣服被褥，往往要忙活几天，直到最后的一天晚上，还要穿着衣服躺在打好包的行李堆上睡去。家里值钱的财物不多，不值钱的东西却多，妈妈盯着这个、看着那个，都不舍得送给邻居和丢掉，就一起堆在车上。
　　 我们往往是坐在高高堆起来的车厢顶上，在柴禾、家俱和粮食袋子之间，铺一团绵布垫子盘腿坐下。车子就在摇晃里启动了。开始搬家时，只有我一人坐，后来就是我搂着弟弟坐，然后是我牵着弟弟，妈妈抱着妹妹们坐，最后搬着搬着，就搬成了我们一家子坐了。爸爸没有坐，他始终充当着前进向导的角色，或是坐在车辕上挥鞭驱赶，或是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或是指挥着开车的司机。坐在高高的车厢上，我一次次领略着低头俯瞰的骄傲，看车下走来的人，看车下仰头说话的人，看车下带着巴结和羡慕目光的人。这种错觉之美，类似于成神仙、当大官、发大富、娶美妻、中大奖之类的成就感。这也是我愿意沐浴尘土飞扬、甘于一路颠簸坐在车上的主要原因。
　　 在我害怕搬家的原因里，除了搬回熟悉的老地方以外，最怕的还是去适应新的环境。包括记住我家的位置、上学校的道路，新地方的邻居人家，还有一起上学的孩子，同班里的同学，当然还有连队的老师。新的环境里，我时时收敛着自己的个性，逢人问好，见人先笑，直到熟悉了这个地方，成了一群孩子里的小头目为止。
　　 时间就不知不觉间过了几十年，再回过头来想一想我们搬家的原因时，我这才犹如醍醐灌顶。原来，我们搬家，搬得是满足基本生存的欲望，搬得是为了生活的更好一些，更值得让别人少歧视、多尊重我们一些；也是为了那片能够种植更多庄稼的土地、是为了抢到乌伦古河上游的那一股清澈水源。
　　 我的父母至今还生活在那个称为连队的老地方，像这个地名一样，他们也老了；在暮年之际多多少少拥有了一些身外的财富和家产，也让他们不再愿意去考虑换个地方去居住，更没有力量去捣腾搬家之类的事情了。目前种地的水源变得非常的稀缺，连队的种植户们早就开始使用地膜和滴灌技术了，所以，花费在浇水上面的费用也相当的昂贵。最关键的是，采用多年的滴灌，加上地下水位的不断下降，已经造成了成片野草和几乎所有林带的枯萎死亡，直接形成了越来越严重的沙漠化。
　　 如今，老连队的大部分人家都迁居而出了，这种搬家是一去不回头、不再回返故土的永决。通过上学考出兵团连队的孩子们，稍有些能力的就会把自己的父母接到城里，住上楼房，谁也不愿意再回来了。以至我父母的连队旁边，一大片一大片的撂荒地上，早已是一片堆积如山被风吹来的沙砾。就是母亲种着的二块小菜园子，也是挖了深坑，用抽水机的管子从坑里抽出来的水浇灌的。我一生在不停的搬家，从平房搬到楼房，从乡下搬到城里，又从小城市搬到大城市。每一次从城市回到连队的老家，站在空无一人的连队里，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片陌名的伤悲，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里的沙堆就会盖掉和淹没了我们曾经碧绿的田野、曾经欢乐的家、曾经绿色的菜园，让喧嚣和生动的响声，在沙漠冰冷的面前变得安静噤声起来。
　　 搬家是一种无奈的生存选择，就像哈萨克人的迁徙，绝对不是为了诗歌的某种意境而去为之，纯粹是为了生活的需要而不得不一路风尘。
　　 除了必需的装修以外，我不想搬家，不想因为搬家而去装修；我本能地拒绝浑身尘土的回忆、拒绝一路仓惶的逃命感，就是因为这是一种空荡荡无所倚靠的惧怕。也因为这些曾经的奔波，才会一次次地让我站在城市的街道上，透过涌动如潮的人流，怀着流浪者的孤独寻找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