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乌鲁木齐
　　 2004年乌鲁木齐的第一场雪落在九月底，仓促而凌乱，像一个什么都没准备的少妇忽然怀孕了。雪片也不够轻盈，甚至带丝滞重，大团大团推向乌鲁木齐这个城市。公交车站台轰乱拥挤，人群张望着。黯淡的天空。连车子也显得疲惫而灼焦。推涌着，上车。仿佛错过了这一辆班车，人生便有不可挽回的错失。愈加阴冷。不多时雪凝固成冰，整个城市尖冷里渗透着丝丝寒气，一些人，一不小心，就仰面摔个四脚朝天。
　　 立交桥上，仍然有人在兜售假皮制作成的皮包、钱夹子，操一口陕西口音，来这儿打工三年，五年？不清楚了，过年时打个电话寄点钱给老婆，火车票太贵，蜷缩在简易棚里凑和着过便得了。什么城市人都有，甘肃的，青海的，四川的，江苏的，浙江的，乌鲁木齐是淘金的好地方，再往西走就是俄罗斯，可以跟老毛子做生意，据说人民币一叠一叠都装在蛇皮袋里搞交易。
　　 雪后的阳光刺眼里反射出令人敬畏的圣洁。心被什么蜇了一下，疼痛而苏醒着。不停地行走。烤羊肉串的地方烟熏火燎，烧红的煤炭吱吱作响，蓝色火焰吞噬着黑沉沉的铁框。还有馕，一种撒着椒盐印刻着精美花纹的手工面食，一元钱一个，很能充饥。到南门去。特殊的气息。清真寺尖顶的新月直上云霄，成群上万的伊斯兰教徒虔诚叩首，阿訇忙碌着，巴基斯坦地毯图案鲜艳而诡异，带给外乡人怵目惊心的沉静。没有人能走进去。默想，转身，有瞬间的恍惚，和缤纷的错乱迷离感。
　　 吃，到处都在吃。城市主干道灯红酒绿，跟南方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夜色里浸淫着物欲。罂粟壳的香味四溢，辣子鸡色泽诱人，尽显英雄本色的伊力特曲只饮一口，便能感觉那一丝火辣的从刀尖处冒出来的热气从喉咙口直窜肠胃。喝高了。呕吐。嗜睡。抱着树桩痛哭。男人在哭，呜咽不成，啜泣不成，嚎啕不成，掐在喉间，很难听。
　　 半夜，被主编的电话吵醒，要我去接机，那个在北京发展的艺人艾尔肯。很不情愿，尤其是充当狗仔队之类的角色。雪花很大，看得清它的形状，六角形。仿佛也有眼睛，一只只，审视着浮躁喧嚣的城市。——艾尔肯，维族歌手，人称沙漠王子，典型的五官，一手娴熟的吉他技艺。黯惨的灯光落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极限疲惫。
　　 雪慢慢开始融化，整个城市很脏，说不出来的脏，污渍渍，像没洗脸，像衣服上染了不洁的颜色，更像一个少女突然被人施暴了一样，愁苦哀怨而茫然落魄着。我坐在十四层高楼上，怅望着南方。才午后四点，整个城市已黑沉沉一团，树木、房子、马路、行人都无缘无故消失了，如同一部魔幻小说中的现场，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卡塔卡塔的律动声。
　　 突然十分想念古人的纯洁，“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雪落无声。带着梦一样姿态飘飞。尽管怅惘，尽管孤独，却是清冽之气，冰心玉壶般的玲珑剔透。把自己丢置在静默的天山间，无言。
　　 轮台古城，乌鲁木齐南郊10公里处，唐代遗址。我在黄昏里触摸到它时，柴窝铺盆地的风，呼啸盈耳。成片的芨芨草，在荒芜中沉寂。
　　
　　 二、永登
　　 黑夜中，躺在平房里，能听见火车有节奏平稳地行进着，房子却在轻微地颤动着。内急，爬起来，叫醒了师姐，拿着手电筒摸黑到五十米外的公厕拉屎。偶尔一瞥，枕木在夜色里发出晶亮的光芒，如同一种遥远的期待在不断迎合满足，快慰里透出呻吟声。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没几天，狗也熟悉了我们的气味，居然不叫了。房屋一律单调的黄色，十分纯粹。我们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西北盛夏麦尖上转瞬而过的风。
　　 昨晚才刚刚晾到铁丝上衣裳，一夜间竟干干爽爽。表哥进来，搓搓手，说带我们到镇上转转。从村子到镇上，一路上，有多户人家门口摆放桌球台子，一群人轰着观看，挽着裤脚管。迎面走了一姑娘，瞅见表哥，抓到一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话。姑娘的下眼圈很黑，褐色雀斑跳跃着，表哥后来压低了嗓门说她抽大烟上瘾改不了了，这里的姑娘十个八会染上这种不良嗜好。
　　 镇上的商店有气无力开着，似乎到处蒙着一层灰，想起来了，沙尘暴是这里的常客，经常不请自来。沿街有一排自制小车，玻璃窗格里摆放着凉皮、麻辣烫之类的食品。回族人，带着白帽子，笑容很朴素。来一碗！还没吃，辣味便冲到鼻腔里，喷嚏接二连三，赶紧买冰镇汽水，吃一筷，喝一口。
　　 回来，走小路，大片的荞麦，放浪着不能自已的深情。庄浪河自南向北淙淙流着，清澈，悠然，河底的鹅卵石，如白玉般少女抬起迷蒙的眼睛。那是水的魂。白杨树在三米之外守候，如同对爱情忠贞。
　　 我扭着表哥要唱歌，他伏在树背上，拉一拉嗓子，用甘肃方言，亮亮地唱了一首欢快的民歌。
　　 太阳麽上来摘呀牡哟丹呀，
　　 还有那好心肠子在天涯，
　　 羊儿吃草在路边，
　　 花儿呀在山梁，
　　 撸了草帽的上码，
　　 撒丫山梁山爬
　　 尕妹又到山那面。
　　 草帽风吹起来也不顾，
　　 花儿不见啦，
　　 尕妹子我紧撵去。
　　 一曲唱完，表哥人呼啦啦绕着白杨树转了几圈，草帽随便它吹到哪儿，都不要紧，只是别让丫头撒丫子一溜跑个没影儿！
　　 尕是啥意思？是“小”的心疼劲儿，把尕妹捂在表哥扑腾腾的胸口，心都要跳出来！我和师姐笑得前仰后合，他被气恼了，一手一个，把我们全抓在他胸口！
　　 永登，兰州的一个县，古代河西走廊的重镇，古意为永远五谷丰登。十年前，为走出丝绸之路的味道，我和师姐在那块地方住了足足半个月。
　　 每日晒太阳，看黄沙，听表哥唱直爽爽、意切切的民歌。
　　
　　 三、西宁
　　 青青的阳光漂洗着灵魂的旧衣裳
　　 蝴蝶干净又新鲜
　　 蝴蝶蝴蝶
　　 青海柔嫩的草尖上晾着地狱晒着天堂
　　 无法不喜欢，古马的这几句诗。
　　 诗的语言，干净、清爽，直抵人的心灵。那天，他是在苏州的饭桌上即兴朗诵了《青海的草》。很奇怪的，喧嚣的俗世淡去了，草的气息，阳光的味道，蝴蝶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下子占据了心房。
　　 那是种宁静的忧伤，如月下光洁的额头，没有谁能复制。西宁的黄昏，拉得比任何一个城市都长。慢慢地走，水一样的流淌。远方雪山的顶上盘旋着一只飞鸟，如女人的身体曼妙而轻盈着。
　　 没有原因，只想远离。跳跃式的，从一个站台到一个站台，衍生着背弃与向往。那一缕烟，那一声长嘶，也如一个决绝的姿势在告诉自己。
　　 满山的白石头。石头的深处有种欢喜。淡定又自然。牦牛在奔跑，一只，两只，成百只，上千只，便构成了浩浩汤汤。知黑守白，倒像进了围棋的世界里。整体在流动，气韵推进，层层叠叠，如男女情爱的绞缠，一发而不可收。
　　 大片的油菜花。无遮无拦，铺天盖地，仿佛要把积蓄了一世的激情还予。萦绕着爱恋与私语。甜蜜的，悲壮的，不管不顾的，发誓穷尽所有也要不离不弃的！于是，青海湖的蓝跌落在它的内心里。种子在风里飘荡，飘在青海湖化露为霜的柔情里。
　　 塔尔寺的雪，落在黑蜘蛛的梦里。两只鸟儿，停歇在廊檐上，仍在密谈。有一种幻影，开始升腾。目光不停穿过，年轻的喇嘛打开寺门迎接香客。
　　 走回去。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