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于名于物，屡有针锋相对之意。譬如说读书人，千百年来极力追求“内圣外王”，然而“林泉韵致”却又永远挥之不去，于是乎在“出世”、“入世”的轮回中挣扎徘徊；又譬如说狗，它既是道德高碑，所谓“湿草之恩”，又是恶毒下流的代名词，所谓“狼心狗肺”、“狗腿子”。无论如何，高尚也好，低欲也罢，在漫长的人类文明进程中，狗与人类相依相偎、共存共亡，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今天，我想说的一条狗，是非常普通的土狗。它个儿不大，不黄不黑，短尾巴；孤苦伶仃、命运多舛；然而它矫健异常，勇猛无比，擅长狩猎且无师自通，故称之曰：猎狗。
　　 在乡村，这是一条略有传奇色彩的土狗，在它短暂的一生中，厮咬过无数野兽：野兔、野猫、獾，甚至还有小豹子；它打遍方圆五十里无敌手，为主人或者说为自己赢得了荣耀；它傲视群狗，卓然独立，然而在暮年却被主人亲手送进屠宰场，换取了7元救命钱，它怆然的结局，有泪，无血，只有深深地叹息……
　　
　　 复仇生命
　　
　　 金鸡山，安静娴雅地蜗居在群山环抱、青翠叠嶂的一角，轻轻目送葛溪河缓缓西逝而汇入信江，一条弯曲修长的简易公路联通横峰弋阳两县。村无长物，无人文，无特产，无风景。地僻民贫，尽是一些蛮头蛮脑的汉子，甚为彪悍，也算是民风。据说民国年间，此地也繁盛一时，成群结队的推车大汉，一路风尘，翻过横峰北门岭，取道铅山河口，远抵福建崇安境内，贩着药材、盐巴、生猪、草席之类大大小小的生意，赚下沾着血汗的辛苦钱。
　　 那条带有传奇色彩的土狗，我家的，五十年前诞生在金鸡山。
　　 土狗天生短尾巴，有一个专属名词：卷扪龙。大凡打斗凶狠的狗，多以“卷扪龙”居多，说狗儿打斗时，毛发耸立，尾巴高扬，威风凛凛。如果某狗力不可支，就夹尾巴示弱，其他狗儿趁势而围攻，一败涂地。但“卷扪龙”天生没有尾巴，对手往往不能准确察其意，一命死斗，因此能打赢。
　　 危家的“卷扪龙”是孤儿。五十多年前的某个冬日，一条瘦黄的母狗在柴草堆，和着呼呼的北风瑟瑟地生下“卷扪龙”和它的兄弟，丝毫没有引起关注目光，母狗生小狗，这算什么呢？在那贫瘠饥寒的年代，村头村尾人老新生，如南国倏忽消散的雪花，静夜默然绽放的野花。“卷扪龙”静悄悄地来到这世界，也许仅仅只有母亲怜惜的目光和主人两声“哦、哦”而已，或许，这就是一个卑微生命唯一的价值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瑟瑟的寒风也被冰封，和老人一般也躲在某个角落不愿意出门。太阳看上去很高，白的耀眼，但那热量距离地球似乎太遥远，照射在人身上带着丝丝寒意。村头的阿伯照例还是穿着那双破雨鞋来我家井里挑水，不同的后面跟着一条雄健的公狗。
　　 父亲说这条狗只来过两次，一次与死亡有关；另一次还是与死亡有关。
　　 有时候我经常盲无目的地思考：“冤孽”这个词，我相信它存在于人类之间，譬如说为什么上辈子的冤家，这还是辈子的冤家，下辈子才是恋人；当然也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比如说阿伯家那条雄健的狗。不知何故，那只雄健的公狗和我们家那只瘦小的母狗打斗起来了，这绝对是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战争，一只弱小的母狗，如何抵挡一只雄健公狗的欺凌？但也许是关乎生命的斗争，想必打斗的过程也甚惨烈，虽然一只雄健，一只瘦小。
　　 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多久，结局以瘦小母狗的死亡而结束，几个蛮头蛮脑的村汉目睹了这一过程，除此之外，还有“卷扪龙”。
　　 在乡村，一只狗的死，如同微风吹皱一塘春水，不起一点波澜。五十多年前，乡下一条土狗的逝去，远非当下时尚的都市，没有主人的泪花，没有奢华的葬礼，唯一留下的仅是几餐鲜美的狗肉，此外，还会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
　　 自此，“卷扪龙”成了孤儿。几天后，“卷扪龙”那相依为命的兄弟也莫名其妙的死去。父亲说看着“卷扪龙”挺可怜，不时喂它些白饭，“卷扪龙”一辈子和父亲最亲，也许狗除了义气外，也有“一饭”之恩的贞节吧！
　　 日子不紧不慢地淌着，“卷扪龙”也不紧不慢地长着，谁也没有留意？谁会留意！
　　 一年后，同样是一个冰冷的早晨。阿伯照例还是来我们家挑水，那条雄健的狗亦步亦趋。阿伯在屋里和村汉们山南海北地聊着闲天，不一会儿屋外就传来阵阵沉闷地打斗声，紧接几声惨烈地狗叫，屋里人赶忙朝院子里跑去，只见“卷扪龙”跨在那只雄健的狗身上，疯狂地撒咬着它的后颈，身下是一淌血，还露出了白花花的肠子。
　　 父亲说当时大声吆喝着想赶跑“卷扪龙”，但它眼神凶狠的目光让人害怕。阿伯家那条雄健的狗，活生生被咬死断气。阿伯把死狗抱回家时还说：我这狗，打斗没有输过呢，怎么就被“卷扪龙”咬死了呢！
　　 事后村民都说：“卷扪龙”，好，带种，有仇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