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没事的事情清闲无比，有事的时候纷至沓来。这不，连送葬都赶到一起了。前天一个，昨天一个，而且都是相识人家的老人家过世。被主人家高度认可，从事“收礼事业”，光荣而艰巨。这艰巨主要是要盯在灵堂前，以防“跑冒滴漏”，不累不苦的，跟一帮帮闲的哥儿们谈笑风生，似乎不是在逝者面前，而是等新生消息。
　　 一堆平时难以聚在一起的人就因为一个再一个老阿姨的仙逝而熟识起来。一些平时没地方胡说乱谝的话就有了闲扯的地方、主要是有了听客。大家说死说得更坦然，说生说得更实在。下面是王四儿关于他父亲的事情：“父亲长年累月地病，母亲实在撑不住了。三哥说，不行就进医院吧。住进医院后弟兄六个轮着伺候。大哥年过60，不好让他轮班；二哥三哥都年长，我让他们隔天一个，中间都是我；五弟六弟在远处，来了能替几天，过后还是我们几个。那天，我刚从医院回家，三哥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连忙跑到医院父亲已经落气，我仰天长叹：老爹，你终于死了！”大家听王四这么说，都笑。我笑笑便收回：他说的是真话。久病床前无孝子，他至孝，才敢说真话。对于病入膏肓的亲人来说，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对于伺候病人的子女来说，多伺候一天同样多受一天煎熬。死，在这样的时候不是什么坏事。他又讲伺候母亲的事情。“弟兄这么多，让母亲轮流上各家，后来，谁家多谁家少的，也成了问题。好在母亲身体还好，现在自己住着，到好些。”难得王四的坦诚！不是孝顺，他不敢也不会讲出自己的情况和感受。
　　 大家更多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十来个人，轮圈说年岁，一说某年某月，一说孩子多大，都沉浸在过去中。有的回忆刚参加工作时的恶作剧中，有的讲当年的“威风”。光头“老蛋”喝着酒讲自己的光荣历史：“刚参加工作当司炉，烧着烧着火灭了，停下来烧几个小时才有了气。那个师傅总整我，那天，我一摔煤铣说‘我不干了，’他只有自己烧着跑了。不过，领导找我的时候，我的态度还是好的：‘没问题，我可以大会小会作检查，就是不干那个了’。我真的作了好几场检查，也真的再没去干。他们来通知，我就躲起来，他们找不着。通知的问我妈，妈说，刚刚还在呢！我早就藏起来了！”大家就笑。我也想起下午吃饭时候他来敬酒，邻坐老韩说，“老蛋也懂事了。”他说：“都四十好几的人啦，再不懂事，那成啥啦。”可不，时光往前推，面前这一堆人，真没几个省事的。要不，在那么多更好的机会面前他们也不可能剩由自己单位安排了。那时候一提起这里的多数人，就是打架、喝酒、偷东西。现在好了，是岁月风尘把他们改变得必须像模像样，因为他们有做个好父亲责任的重托了！
　　 又有人讲起从电视里看到弟兄五个没人管母亲，死后被老二扔到垃圾池里的事情。王四说，他这样做，他孩子也会这样做。大家又讲躺进太平间里的两个老太太，曾经是邻居，现在又成了邻居，不离不弃的。这个去的快，那个去的慢，这个受罪多，那个受罪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相互掐，相互打趣，你来我往。这个说，你也差不多了。那个说，人总是要走的，早走在陵园里还能占块好地方。你说，死还得死的时候、死到地方，这样就能让大家送行。死了有弟兄们送行，这是福气呢。他说，可不。不过，你们放心的死，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好好送走的。
　　 于是笑声又起，月儿赶忙藏进薄云里，黑夜被恣意的声音震荡得波光粼粼。几只蛾子飞到灯光前盘旋了一阵，怏怏而去。冷藏间里机器嗡嗡地转动，两个失去生命的人现在变成了另样的冰棍儿。阿姨在遗像里幽静地张望着布置好的灵堂。现在，空无一人的灵堂里只有她一双眼睛在忽闪的蜡烛里飘动，或许，她会一一品读谁送来的花圈，谁的挽联字迹飘逸，谁的语言中肯；或许，她会和后到的老邻居姐妹姐议论门外的笑声，一一点评谁家的孩子是什么德性。
　　 一天的劳动在子时前收工了。点好钞票，算得无误，算是为逝者尽了一份心吧――还是为生者的尽心吧，死者长已矣，她们能知道什么呢？守夜的孝子贤孙们还在吃喝，留在身后夜色里的，还是游荡在夏夜里清凉的笑，吃吃地，从太平间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