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只对梨花】
　　 近日杂事繁芜，诸事欠妥。春正好，却也是日历上写成的故事，无关碍的屏息。
　　 倒是一轮一轮消息轰炸，把个太平人间，炸出几分凄凉意。
　　 十岁的才仁旦舟唱出熟悉的旋律，他落泪的瞬间比我初次听到这首歌都要打动心肠。不是吴虹飞慵懒的倾诉，也不是莆巴甲苍鹰在空的凌厉，那是人间最真纯稚嫩的泉水，发出来的清冽。
　　 胡兰成说凡是好东西都是家常的。家常，便也是最凡俗，最易来的。对于家常，我们可能习惯它的存在，而不去剖析它的重要性和美好性。
　　 晚来，再读《今生今世》。荡子的不羁，恣意，若砂砾般棱角分明的流浪质地，在很大程度上与女子无边无际的浪漫愿望相合拍，所以自古女子爱荡子，即便张爱玲，如何清明，如何分明，到底，也逃不脱俗套，低了姿态，就差拼了性命去爱了。而她的尘埃，何尝是你我的尘埃，她低下去的光景，是如何卑下而虔诚过。而飘游在玉树晴空下的仓央嘉错，他荡子的行程，又迷醉了多少女子的心肠？虽是苍凉无根，却也温暖安慰过无数原本空寂的夜。
　　 生命中许多东西便是如此难以用道理去阐释，无道理的事件，都是该来该去的事件。
　　 罐子里只剩一颗巧克力豆，没舍得吃掉，隔段时间拿将在手，感觉一下它空荡荡的孤单。音箱里一遍一遍的《穿过骨头抚摸你》，窗外阴雨连绵，阴冷的气息便侵入了我，人却愈发清越。后来索性把博客里的音乐也换了。早些时，听出的是一些悲伤和无奈，还有一些低低的哀求，此刻听来，却是喃喃自语，与人无干的意致风采。就这样吧。穿过骨头的抚摸，是骇人的，却是我们最难的给予和最多的需求。
　　 天晴的两日里，去了山上，看零星的桃花，树的眼睛，还有隐在时间浓雾中的老村庄。绿意渐来，春却将尽。病不见好。阴冷的洞穴，无法温暖需要温度的心肠，便只有用病痛来熬过这漫长的季节。山河大地依旧是山河大地，四时次序依旧是四时次序，只人年年地更变着，年年的老去，年年的失去。
　　 鹤妹致电，发过来一篇《夜读指尖》。隔日才看，遂让我惭愧已然。给她短信：想来凡事皆可入画卷，就看我们的心了。所以，妹，在画里也读了你，那么美，那么心疼。
　　 操场里放风筝的人多起来，老的少的，仰着头观看飘在空中的纸鸢，东东西西，南南北北，表情却是单纯快乐，闲静安意的，似一时间世上种种都退去，面前清清明明的天上，一只简单的愿想。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爱他明月好】
　　 戏散后，人们贪着风口的夏风，缓慢移动，观东赏西，不肯离开。山水褪尽，风物掩藏，夜晚的风景，也不过灯光夸张的风景，相近的，无法分辨的，失真的风景。
　　 后半夜，有风细细地从窗外流进来，不舍得关窗睡去，坐在窗前，也不用抬眼，便是一轮月。冬天时候，需仰视方可探得月色，那时世界被缩成一角，只有放大的清寒，逼仄的记忆，远景。夏天的月，伸手可及，如果不是玻璃挡着，怕它真可能跃进飘窗里来。便想象对面小沙发上，真的端坐了一轮月，不是炙烤，而是一种恰好的相隔，清谈，笑闹，和适无拘。可惜，月只俯及人间，种种，在它，都是默不作声的无挂无碍。这样想月，多不可爱。
　　 但人间多爱编排一些故事弥补自身想象的不可爱，如此，不可爱的，也便渐可爱起来。
　　 俗世的情怀，是苦过痛过，哭过悲过，终是要笑着面对的。
　　 小区里的戏台上，几日里都在上演这样的道理。晚上擎着望远镜观看了一阵《杨门女将》，烧火丫头上战场，风流难掩啊。后来镜头便探到游乐场那边，人群拥挤，好不热闹。再后来观看球赛，风烟四起，也不过一眼错过，错过便是天地之差的结局。想来尘埃的美，就该是红火热闹的，你争我夺的，有欣慰有遗憾，气味浓郁的，让人透不过气。这才是真尘埃。
　　 倒是这弯月，把个美好女子婵娥送了它，让她本有的人间气息，陪衬它的清冷，但终是与人间隔了山河的虚妄传说。有几年，我是爱看月上风光的，那风光，因为隔得遥远，模糊不堪。明明模糊，心下又生安慰。这安慰，不过书里戏里的编排，当当假作真时。我也凭信得丝毫不差。到大了，老了，才将幼年的凭信渐渐地更改着。殊不知更改了的，远不止这些，连对人间的信任和遐想，都慢慢地改换抹杀掉了。
　　 从前是高处不胜寒，于今却是阅尽人间春色。
　　 我看世间人，便是看到了我自身。
　　 纳兰有词，写柳的，极喜前阙的后两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便也是老着的人间真态。
　　
　　 【似水流年】
　　 自读《德语课》第一日起，便连续做关于汪洋的梦。天空掩去，风雨丛生。鸥鸟趔趄，翅膀上满是伤痕。人迹罕见。水面模糊。世界寥剩眯着的一条镜像，狭长的，蜿蜒的，不规则的。沙石和藻类黑白分明。风旋转着雨的残片。海腥味浸透尘世。世界突然残冷，清苦。好在没有把自己梦成西吉。
　　 醒来，窗外正雨，不大，感觉一滴一滴敲到窗户上。这雨有几日了，断断续续的，却一直都在，有时晨间，有时夜半。脑袋开始疼，是那种隐隐约约的疼，像从遥远的区间缓慢游移过来的一种凛冽，疼成一条可连接可传递的线。是做梦梦到了谁，他的疼接力到我这里来的么？
　　 前日写一篇有关煤的约稿，忆及幼年光景，窑洞，庄稼，温河，骡子的嘶鸣，夕阳像移动的展览画……不过昨天。彼时，有叫黑渣坡的地方，与我隔河相望。冬天夜里，狼在坡上嚎叫，隔日早上太阳一出，狼们退散，整条坡银光闪烁，似谁在夜里洒了满坡的碎银子。记忆便是碎银子吧，随便拾起一片，都会击溃你干硬苍老的心肠。
　　 新购了迷你音响，可以抱在怀里捂在耳边，极喜清晰的私语，跃动的，像指肚敲击着耳膜。唱给一个人的音符。下了李健的《似水流年》，他的音质中有一种太过圆润的韵味，有时略感不适。偶尔在镜子里面，旧时光和我相遇。还是可直抵内心柔软的。流年，流年，一转眼，年华水般消散，拥有的，不过这冷寂的境况。
　　 三皮一篇《交易所里没有诗人》，读一次，冷一次。似乎很多年不垂泪，大概也没有泪水了，肉身光剩了肉，隐匿的灵魂腐朽不堪，坐着坐着就想睡觉，躺在席子上却又睡不着。一屋子的旧书，统统成了摆设，怔忪时候想到还能在这世界上逗留若干年，又惊又讶，不晓得真的得如何去溶解那些光阴。
　　 弟说，之前他还说了胖子呢。我说，他明里在说胖子，其实点中所有人的要害。想来，不止伤人，也伤了己。而这伤，原本就来自这涛涛流光。
　　 近日琐事，奔波不止。心下冷笑，真相历来如此。手里捏了往返车票，怔着站在人潮里，待那辆可适的车次。时光列车从不出售回程车票，它拉着你朝前，不再复返。想年尚轻时，满世界闯荡，以为自己多强大。偶尔受伤，受累，毫不迟疑地买一张车票便窝回原地。不过表象，真实的状况从来都是无法回头的路程。想想，去时繁华遍野，归来白雪皑皑，时光把生命折叠成一把伞，让你一直以为自己有多美丽多结实。而今天，下雨了，我撑开这把伞，已破损不堪。雨从破洞里落下，湿了生锈的支架，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
　　 有人冒雨跑过，视线里，那是个穿短衣短裤的男孩。他从不打伞。
　　
　　 【秋夜偶记】
　　 半日晴后半日雨，秋天被分成两张面孔，一张灿然明丽，一张含愁带怨。
　　 亥时，雨住，夹了毛衫下楼。
　　 庭外微寒，空气清冽如酒。人是最佳可适动物，无论气温高低，心境如何，都能装扮出一个好样子。这才真真日日是好日，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人间的冷，衬出稍微的暖，大红福字底下的一堆深雪。
　　 倒有一轮清月，爽爽亮亮。却没有点星。如此，这天幕便是一片瓦黑。
　　 路长无人，两边路灯洒下昏晕的光。点点交错，两下里织成长条的网，又把道路中间深镂出一道深渠，似沟壑渊谷。
　　 两边空地上的草丛，便蛩声骤起，乱如刀戟相向，豪气峥嵘。
　　 日前读文河的字，说到蛩声：蛩的心里只有一滴秋天的水，可以安然蓄在那儿。蛩想在天地间弄个声响，于是便有了声响。其声繁碎，像银瓶里摇动几粒水晶。一闪，一闪，一闪，一个个声音的颗粒，带着不太规则的棱角。
　　 可不如此吗？耳边有一枚声息最强的蛩，它的叫声能盖过遍野里的声息，惊乍乍地，尖尖地，晃荡，便低头找寻，灯下一闪一闪的雨露，给我错觉是它的眼睛，凑上前，声却住了。我怀疑它就藏在雨露后面，或者就端端地坐在雨露前面，与我气息交融。我只退后，它便又欢欢地喊，长一声，短两声。
　　 便笑了。
　　 亦无人经过，干脆蹲下，淹没在身前身后遍野的蛩声中。
　　 久了，便可品出端倪。似乎无章法的蛩声，渐有矩可循。每每，此声起，复落，定有彼声响应。彼声落下，此声再起。如此循环往返，一来一往，亦不分胜负，竟是一对歌者之间的对招，曲曲见喜，句句生情，同条生也共相知。四野纵横的蛩，单单剩得两枚。尘世如此之大，得知音者，不过尔尔。亦有终生无相和的蛩，独独将喉喊破，却依旧孤家寡人，终了寂然枯去。
　　 东南西北，山河大地，万物均近。
　　 有白猫远远踱步而来，走走停停，风姿如画。它也想寻得一二良伴，便总停下来四下巡睃，等待，偶尔嗅嗅草根深处。如此缓悠悠地在我面前摆来摆去。蛩声不歇，世间生灵于它无干，只应着仅此一声的和。细听蛩声原自乐，人愁却道是他愁。是人把自己旅途清苦中的一腔愁怨强加于它了。抑或不是，是人羡慕它们能有如此息息相应的趣乐，而对渐孤独清寒的人生起了厌恶，又不能抛了此身，只好作词造句，排遣遗憾。文字真是好工具。
　　 月移至西，万物皆沉。不用心时，蛩声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用了心，蛩声便随和可意，单一亲密。似要诉到耳朵里去的一隙私语，关乎生活的，生命的，都在。
　　 这人间，是个好去处。要不，这万千的蛩，定不会选在雨后的清秋静夜，长相嘶鸣，倾诉，絮叨。
　　 只是，这个夜过后，它们的声息一日少似一日了。而人间之暖，也一日少似一日了。
　　 想起一句，听罢秋声各天涯。心下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