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来临时，往往是没有一点儿迹象的。
　　
　　 （一）
　　 只在一夜之间，整个华北平原便被装饰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坚持了一冬的雾霾天气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驱赶得干干净净，天与地相接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而世间的一切似乎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雪中暖，雪后寒。
　　 一阵凛冽的寒风袭过，残雪在地上打着旋儿不舞动着，像极了孤独的舞者，孤傲而寂寥。气温的骤降，道路的湿滑，让出行的人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疼痛不时地袭击着趴在床上的李瑞燕，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一动也不敢动，回想着昨天的一幕恍惚还在梦中：李瑞燕骑着电动自行车赶往回家的路上，路上的积雪经过车辆的轧碾凝结形成了沟沟坎坎的冰面，这样的路况时刻威胁着出行人们的安危。李瑞燕小心翼翼地放慢了速度，向前慢慢滑行着。行至一个拐弯处，她忽觉车轱辘猛的一打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嘭”的一声重重地摔到在了地上，电动自行车被甩倒了一旁。
　　 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李瑞燕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这该死的雪！摔死我了！”李瑞燕咒骂着这倒霉的天气，强忍着疼痛。
　　 良久，疼痛稍减，李瑞燕开始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刚一挪动身体，剧痛又一次袭击了她，李瑞燕便再也不敢动弹了。
　　 李瑞燕颤抖着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了老公韩俊山的电话：“俊山，你下班了吗？”她感觉鼻子似乎有点儿堵，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还没有，马上就下班了，你怎么了？！”韩俊山察觉出了李瑞燕声音的异样。
　　 “你，赶紧找辆车来梅厂路口接我，我摔到地上动不了了。”李瑞燕疼得“嘶嘶”吸着凉气，声音也哽咽起来。
　　 “好，你别动啊，我马上过去。”韩俊山撂下了电话，急急忙忙地拉着同事张明（张明每天开着辆夏利上下班），直接赶往梅厂道口。
　　 “俊山，怎么回事？干吗这么着急？”张明拿了车钥匙跟在韩俊山的后面，不明所以。
　　 “先别问了，去梅厂路口，你嫂子摔倒了。”韩俊山心里惦记着李瑞燕，如此恶劣的天气，摔个跤还能轻得了？
　　 张明没再言语，打着车子，和韩俊山直奔梅厂路口而去。
　　 李瑞燕咬牙跌坐在冰凉的雪地上，眼巴巴地盼着韩俊山能够快点赶过来，时间在这一刻竟变得如此的漫长了。
　　 不时有过路人从李瑞燕的身边经过，有好心人下车询问：“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李瑞燕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只说：“可能是摔坏了，家里人一会儿就赶过来了。”
　　 十几分钟后，韩俊山风风火火地赶到，与张明合力把李瑞燕送到了就近的医院，拍了X片子，这才知道李瑞燕的尾骨骨折了。
　　 沙河镇上有个专门治疗骨折的私人诊所，据张明说人家用的是祖传秘方，保证八十天后完全治愈，也就是说，八十天就可以下地如正常人自由行走了，而按照医院保守的治疗方案，必须卧床休息，至少也要三个月以上，还不一定能痊愈。
　　 张明和韩俊山拿着医院拍射的X片，把李瑞燕送到了沙河镇上的私人诊所，连夜贴上了骨折偏方——几贴黑黑的膏药。
　　 大夫一再叮嘱着：八天后才可以下地活动，八天之内只能趴在床上，尽量少动。
　　 第二天，韩俊山伺候儿子小新上学后，准备去单位请个假再回家照顾李瑞燕。
　　 临出门前，韩俊山一再嘱咐着李瑞燕：“燕子，水放到了床头柜上，我头中午就回来了，你在家千万别动啊！”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韩俊山走了，家里便只剩了李瑞燕一个人，她已经在炕上趴了整整一夜了，浑身酸痛难耐，却依然坚持着“趴”的姿势，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眼望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李瑞燕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您能来我这儿住几天吗？”李瑞燕怕母亲担心没敢说是自己摔伤了。昨天晚上趴在炕上睡不着，李瑞燕想了很多：自己动不了，小新要上学，家里没有个人怎么行？虽说韩俊山说要请假回家照顾她，可他那个私人工厂就是一个箩卜一个坑的工作，总耽误着也不行，无奈之下这才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希望母亲能来照顾自己几天。
　　 “燕子，等开春了，我和你爸再去你那儿吧，这刚刚下完雪，路太滑了，你也知道你爸的情况……”母亲刘亚茹以为是女儿想他们了，便婉言拒绝了。
　　 “您跟爸一起来吧，明天就来！”李瑞燕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是个要强的女儿，如今自己动都动不了，叫母亲照顾几天确实是无奈之举。
　　 “燕子，出啥事儿了？”李瑞燕的婆婆早早地就去世了，剩下个老公公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着，前几天刚刚被大儿子接走了。莫非小两口儿又吵架了？女儿太要强，眼看着别人的日子过得如火如荼，自己的生活质量总也上不去，就一个劲儿地埋怨韩俊山太老实，没本事挣钱，因为这儿两个人经常吵架拌嘴，刘亚茹私下里没少数落女儿，可李瑞燕又哪里听得进去呢。人往高处走，想想女儿也没有错，可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韩俊山老实本分，便缺少了股闯劲，李瑞燕看着他总是气呼呼的模样，唠叨个没完没了，韩俊山不高兴了便会不声不响地生闷气。
　　 “妈……”李瑞燕忍不住呜咽了，自己一个人忍着疼痛趴在炕上，母亲关切的声音自话筒传来，李瑞燕着实委屈得不行。
　　 “又吵架拌嘴了？你呀，别总看俊山不顺眼，如今这样老实本分的男人到哪里找去？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啊。”刘亚茹禁不住又开始埋怨女儿了。
　　 “妈，我们没吵架也没拌嘴。”
　　 “那干嘛非要我们过去？这冰天雪地的你爸走路又不方便。”刘亚茹不去女儿家主要是因为老伴李大佟。李大佟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有些年头儿了，如今，不但走路不利索，整个人也变得痴痴呆呆的，偶尔自己从家走出去了，大多会被村中的人送回家来，他自己已经不认识家了；李大佟说话乌乌涂涂的，口齿不清，除了刘亚茹，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他说的话，而在李大佟的意识中只有刘亚茹一个人存在，其余的人都变成了陌生人。这几年，无论刘亚茹去哪儿，都要像个孩子般的带上李大佟，心里才能踏实，李大佟也离不开刘亚茹，只要有一会儿看不到，就会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亚茹，你去哪儿了呀!”满处地找。
　　 刘亚茹是惦记女儿的，她思虑着：眼看就快到阳历年了，再过一个多月，在家里过个踏实年，等开了春，再去女儿家住几天。
　　 “妈，我昨晚下班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把尾骨摔断了……”迫不得已，李瑞燕只好合盘托出。
　　 “……”母亲那边便没有了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刘亚茹说：“我和你爸今天下午坐公交车去你那儿，你躺着别动，听话啊。”女儿嫁得远，家里没有人照顾怎么行，听李瑞燕说摔断了骨头，刘亚茹恨不得马上飞到女儿的身边。
　　 “嗯，你们坐车来的时候注意安全啊，路上太滑了。”李瑞燕心里踏实了。
　　 李瑞燕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摔坏身体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一个更大的灾难正悄悄地向她靠拢着。
　　 （二）
　　 吃午饭的时候，刘亚茹对儿媳晓敏说：“我和你爸下午去你姐家住几天。”儿子李瑞奇一般中午在外面干活赶不回来，小夫妻俩办了个小加工厂，平时挺忙的。
　　 “要不，您和爸先别去了，隔壁二婶这两天可能要不行了，今天一大早儿，二叔找我，说帮盯着点儿呢，再说了，孩子放学了也没人管啊。”痴痴呆呆的公公，全靠着婆婆精心照顾着，用不上他们小夫妻操心，儿子李博远一直都是婆婆照顾着，婆婆手脚勤快，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的，这样的状况，晓敏自然不愿意婆婆和公公去大姑姐家。
　　 李博远望望奶奶，又望望妈妈，顾不得咽下嘴中的饭菜，上前拉住了刘亚茹，撒着娇“奶奶等我放假了，您带我一起去大姑家，我都想小新哥哥了。”
　　 刘亚茹明白儿媳和小孙子都不愿意她离开这个家，可是，燕子躺在床上没有人照顾怎么行，她思虑再三才缓缓地说出：“你姐她，滑倒骨头摔断了，家里又没个帮手，我帮她几天就回来了。”刘亚茹坚持着。
　　 晓敏默默地把儿子小博远从婆婆身边拉开，大姑姐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怎么开口不让婆婆去呢，婆婆带走公公，她也只需要照顾好丈夫和儿子，想起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过不了几天婆婆就回来了，想到这儿，晓敏便说：“您跟爸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姐家给我们打个电话，别让我们不放心啊。”
　　 吃过中午饭，刘亚茹领着老伴李大佟，登上了前往女儿家的公交车。
　　 当年，李瑞燕择偶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找个子高，会体贴人的男人，她自己的个子矮已经是十个不争的事实，她必须选择个子高的配偶，以避免下一代受到个子矮的困扰。女婿韩俊山一米八的个子，李瑞燕是满意的，就是婆家远了些，这也是母亲刘亚茹的顾虑。没想到，李瑞燕却想得开：“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远根本就不是问题。”就这样，李瑞燕远嫁韩俊山，转眼已经十年了。
　　 公交车缓慢地往前滑行着，路面上满眼都是刺眼的冰层，这样恶劣的路况谁都不敢开快车，四十分钟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下了公交车，刘亚茹一眼便看到女婿韩俊山等在了路边。对于这个女婿，刘亚茹是满意的，不多说不少道的，事事顺着女儿，要不是女儿那么要强，总暗地里和别人攀比，他们的日子应该是幸福的。
　　 “妈，爸，我找了辆车，咱们先上车吧。”韩俊山接过了刘亚茹手中的行李，伸手去扶走路不稳当的李大佟，却被李大佟骂了一句：“你妈的！”胳膊一抡挡开了。
　　 “俊山，甭理他，你爸现在见人就骂街，谁都不认识，只认得我一个人了。”刘亚茹与女婿解释着，她假装唬起了脸，对李大佟说：“走吧，以后不许骂街了！”
　　 李大佟望了望刘亚茹，像个听话的孩子，跟在刘亚茹的身边，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嘟囔着：“不骂街，不骂街。”
　　 进了屋，刘亚茹见女儿李瑞燕趴在床上，紧走几步，急切地问着：“燕子，咋这么不小心呢？妈一听你摔着了，领着你爸赶紧就来了，妈心疼你呢。”
　　 李瑞燕望着急急进来的母亲，眼圈忽得就红了。
　　 “妈，您别担心，已经不怎么疼了，就是不能动。”李瑞燕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嗯，你安心养着，有妈在呢。”说着已经起身开始收拾起乱糟糟的房间了，自己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收拾屋子，幸好女婿什么都能担待着，时常会把房间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燕子这一摔着，估计俊山也顾不过来了。
　　 傍晚，外孙小新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姥，您什么时候来的？这回，您可要在我们家多住几天了。”小新跟姥姥特别得亲，一进门便拉着刘亚茹的手，腻在刘亚茹身边舍不得走。
　　 “这回啊，姥姥可要好好陪陪我们小新喽，姥姥和姥爷要等你妈身体好了，才走呢。”刘亚茹爱抚地摸着小新的头，燕子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小新个子高高的随韩俊山，皮肤白白的随李瑞燕，刘亚茹看着就喜欢。
　　 “太好了！”小新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慈善和气的姥姥，但他却不喜欢姥爷，他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姥爷只对小弟弟李博远一个人好，对他总是吹胡子瞪眼，甚至还骂他打他，吓得小新总是往姥姥身后躲，后来姥爷得病了，便顾不过来骂他了，可他就是不喜欢姥爷，总是躲得远远的，在他的眼中姥爷就像一只可怕的大老虎呢。
　　 晚饭是刘亚茹做的，既然自己来了，就该为孩子多分担一些，倒是老伴李大佟一直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她身边在“捣乱”。自得病之后，李大佟越来越依赖刘亚茹了，刘亚茹就是一座可以让他李大佟依靠的大山，只有看到她，他才会安心踏实。
　　 晚间，小新闹着要跟姥姥一起睡，李瑞燕明白孩子是稀罕母亲呢，可是，母亲要陪在自己身边，而父亲又是离不开母亲的，土炕上睡三个人已经够挤得了，哪还能让孩子也睡过来呢。
　　 刘瑞燕只好耐心地劝说着儿子：“小新听话，跟爸爸睡，等妈妈好些了，再跟姥姥睡，好不好？”
　　 小新无奈地望了望拥挤不堪的土炕，不声不响地地跟着韩俊山去了另一个屋子。
　　 躺在床上，李瑞燕听着父亲李大佟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心里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李大佟年轻时喜欢喝口小酒儿，脾气暴躁，沾火就着，对待家人非打即骂，常常在酗酒后把家里仅有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瑞燕就会看到母亲偷偷地抹眼泪。火爆脾气的李大佟几乎得罪了家里所有的亲戚，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却有着不错的口碑，他热心肠，够义气，这是朋友给他下的定义，这大概正符合了伤害的都是与自己亲近的人的规律吧。李大佟身体里流动着是农民的血液，大男子主义严重，家里油瓶倒了，他都不会去扶一把。这样，家庭的重担几乎都落在了刘亚茹的身上，刘亚茹任劳任怨地照顾着老李家的一大家子人。婚姻的不顺，生活的艰辛，让刘亚茹过早地蒙上了岁月的痕迹。等到李瑞燕和李瑞奇依次成了家，眼看日子好过了，李大佟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人也变得痴痴呆呆起来，而刘亚茹却毫不怨言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李大佟，李瑞燕曾经怀疑过，父母之间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情。她曾经悄悄地问过母亲，母亲却平静地回答：“那个年月，哪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情啊爱的都放在嘴边，我跟你爸就是一起搭伙过日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