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心病
她嫁过来的时候,他和家人,包括周围的所有邻居都为她的决定吃惊婉惜。这么俊俏的姑娘,又有工作,性格又好,就这样嫁进了一个连彩礼钱都掏不出来的人家?当然,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发生在改革开放年代的一桩婚事。
新婚之夜,她像着了火一样地贪恋着,像怕失去什么似地和他如漆似胶粘在一起。就在他一身汗水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却精神起来,立即翻身坐了起来,穿上了内衣内裤绾好长发披上小红袄,然后侧身弯腰从床下面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轻轻地落脚下床,走过卧室的空地,把包摆放在门前,然后重新回到新婚的床上。
男人梦中觉出了有什么异样,装成熟睡的样子,半眯着眼窥视着她的动作。
一觉醒来的他伸手向床上一摸,新娘子还在,却裹着一身严实的衣服,倒是把他弄得搞不清东西南北。都结婚了,成了夫妻,床上床下,怎么还这般封建?新郎倌有些不舒服,有些心恼。
半夜时分,门外的天色一片朦胧,床上有了动静。她侧过身子抚摸着他,主动来找他亲热了。她如此热情,却让他有了些羞愧,不禁为昨晚上自己误解她的行为而稍感内疚。
我们把门重新修一修?向外开吧。她试探着请求。
唔,这个?他不解地答着。
门朝外开,用着方便呀。她的嘴凑近他的耳朵,发丝轻触他的脸庞悄声说着。见他不语,细长手指清凉掠过他的胸膛,轻柔、滑溜又温软,麻酥酥,痒丝丝,像过电一样。
好吧,过两天陪你回了门,我来修吧。他沉浸在肌肤相融的幸福中。
我不回门了,家里只有一个远房的叔叔,也没亲人了,算了吧。她把脸贴了过来,侧伏在他的胸口,那长长的细发又一层地包裹着他。哎,在她层层温软的气息里,他一下感动了起来,冲动地把她翻过来,然后扯下她的衣服重新趴了上去。他听到她幽幽的气息,她的胸膛起伏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背。之后,在他一身是汗疲惫睡去时,她又一次穿上了衣服。
他迷睡里下意识地评价自己的女人,有病呀,这习惯不好!
很多天以后,他在夜里睡前,发现了那个放在门前的包袱。起初,他想打开,她死活不让。问她,又不说,只是两眼泪水婆娑地哭。也许是她最宝贵和神秘的纪念品吧,他想。他没有再要求看包袱,他原谅了她的荒唐行为。还有一个不解,就是每天晚上,她都不会主动先行睡去,而是两眼眯眯,耳朵竖着,像是等待什么的到来。即使轻轻睡去也警惕、很灵敏。他试过,只要一声咳嗽或是一个响声,她准能马上醒来。然后,就会腾地起来,身着衣服奔向大门,转眼之间,开门拎包。摆在门旁的包放了很多年,他也想亲手打开,想知道倒底是什么。因为,那个包袱曾经让他误解过、防范过甚至是猜忌过她。于是,他努力控制着情绪,因为爱这个善良的女人,他等待着时机,想让她主动解开谜团。
该不会想着跑掉吧,那个放在门前的包,又一次成了他心里的包袱。
他家里的大门也重新修了,还是按她的想法改成了朝外推的门,弄得当地的一些老人颇有微词。他死活不明白为了这扇门,她表现得那么固执和偏激。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又有了一个孩子,工作之余,她操持家务,四口之家,虽不富裕,却其乐融融。包袱还是一直放在门旁,他习惯了,也适应了她穿衣睡觉的习惯。
几年后,新拍电影《唐山大地震》放映了。他禁不住央求,便带着她和两个孩子一起去看。惨烈的画面,温暖的人性,悲喜交加的故事安排,让他心中不禁酸楚一番嘘吁。整个影剧院里,唯有她,他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是唯一从头到尾在垂泣、流泪和哭泣的人。以至到了最后,她竟然禁不住呜呜大哭起来。女人都心软,他想,他孩子的妈妈更是女人。
有一天半夜,突然间就发生了大地震,地震中心就是他们这个城市。此时,城市剧烈晃动,像漂在水里的船;地面上像同时驰过一个军团的坦克装甲车,轰隆隆一片震颤、一片巨响。漆黑一片,天地无光。第一时刻,她腾地挺起身子,镇定自若,一手抱一个酣睡的孩子,再用牙齿发狠地咬住丈夫的衣角,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巨大啸声。四口人家挤成一团,连扯带拉奔到门前,只见她抬脚一踹,门咣地应声而开。在他惊愕之际,她用胳膊肘子把那个包袱用力一夹。几秒间,一家人已经安全地站在了楼前的空地上,随后,身后那座楼带着她们的家在巨响里坍塌了。
随后,此起彼伏的倒塌,他和她立即奔向附近那些熟睡的大门,用力踹着,大声喊叫着。
十几分种后,大地重新回归平静时,世界一片死寂。她浑身汗水、一脸泥垢地把家人拢在一起。只见她打开那个巨大的包袱,床单铺开,一地杂物。毯子、外衣、鞋子、毛巾、火柴、药品,捆扎成一团的面包,还有用塑料包盛着的水。他和孩子们一起,愣了,也彻底的明白了。
看你睡觉也不穿件衣服,披上吧,也给孩子们穿上,把多余的送给邻居们。虽然有些抱怨他,她却平静地像一位将军。他和孩子们用惊讶的目光,甚至是带有一些敬佩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异常,他发现她在这一瞬间里,突然地展开了。
我的家在唐山。
望着四周一片身体赤裸、神情混乱的人群,她轻轻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平静说着。
他突然有了一种怜爱,人群之中,当着孩子的面,他把她搂在怀中狠狠地抱住了。然后,她笑了,释然地身子很轻很轻,他仿佛抱不住地飘飞了似的,于是,他轻轻地放下了怀里的她。
此时,世界又是那么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