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寒舍位于学校后院墙外，平时是不多有人来往的。当然，这是相对闹市而言。女朋友是个不大乐意深居的人，说是找个牌搭子都难，所以当时很是费了口舌。那时候的学校周围，不像这些年如火如荼的盖房子，所以地基我是可以挑选的。价钱也不贵，大概是现在的十分之一二吧。更重要的是，地皮审批不像现在这么繁琐严格，不然，想法肯定就流产了。
　　 开始对房子动脑筋的时候，也还是算了账的，按女朋友的意思，去市区买一套算了，省事，也多花不了几个钱。最重要的是，购物娱乐都方便。我也曾动摇过，瞄了几个楼盘，但总是没个一见倾心的。我是个很挑剔的人，不甘于将就，于是又回到DIY这个想法。
　　 我不是土木工程专业，之所以敢DIY，是老同学放话了：你提出自己的构思、想法、要求，我搞定图纸。他的话我信——哈工大的高材生，这点事搞不抻头，混个锤子？
　　 当时想得很简单，有施工图纸，我要负责的就是选址和钞票。事情远非那么简单，难怪有这么一句俗语：与人有仇，劝人起屋。我算是深深理解了这句话。
　　 当年的学校后院墙外，农田都不是，半河滩，很有些沼泽的潜质。夏天，表面上芳草萋萋，也还看得过眼，秋季却白草纷飞，好不凄凉。女朋友极力反对，甚至拉帮结派的搅局。就这样，好事不出门，很快，同事和朋友都知道了。有看笑话的，有忧心忡忡的，他们认为我多半疯掉了。
　　 我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好歹看过几本书，不能门前竹千顷，看看花花草草也好过那一片水泥钢筋丛林吧？于是，任你巧舌如簧，我自岿然不动。女朋友无可奈何，按她的话说：“让他去疯吧，只要不当和尚去。”
　　 出家？我自问六根不净，选址事宜就这样尘埃落定。而我天真的以为这是最大的难题，后来才知道这简直不值一提——地皮事宜又出现了麻烦。原先信誓旦旦，说权属没问题的地主，又因为和别家地界的问题大动肝火。于是我就成了池鱼，跟着备受煎熬。争执源于利益，总不过要钱罢？托人请客，两边拜佛，欠一大堆人情，这才堪堪过关。
　　 现在买房子，无疑是顶顶要紧的事情，而装修，那自然也是大意不得的。常听装修房子的人抱怨：累，贼累！这样就累了？蓦然地，我觉得自己高大了。你这也叫累？真是天大的笑话。想当初……
　　 因为职业问题，我只能在最长的假期——暑假开工。虽说工料全部承包出去了，但琐琐碎碎的事情，真是层出不穷——供电局的来了，说你的挂线不符合安全标准，怎么办？重新安装，还得等他们排期；出土占别家的地界了，工头又打电话，说人家不让开工；建筑材料堆放不合安全标准，管片民警好一通训斥……从动土开始，我就不停地跑工地，心累，都要窒息了。
　　 好在女朋友体贴，没有乘机落井下石的絮叨，这让我些许安慰。看着砖石砂子慢慢变成一垛垛墙，再慢慢有了房屋的雏形，就像看着自己栽种的花苗慢慢舒展枝叶，心里很有些成就感。
　　 历时三个多月，房子成功了，只需简单装修一下，便可入住。孤零零的单栋两层，在这空荡荡的地界显得很突兀。确实如女朋友先前担忧的，像个孤庙。不妨事，弄些树木载上，过他个三五年，可不就绿荫掩映？吾所欲也！
　　 老家不远，紧邻苗木基地，树苗，打个电话就送来了。我在房子四周栽下了十几棵大叶樟（朋友说这树长得快，树冠大），还有桂花樱树竹子等等。樟树买来的时候，已经小碗粗细了，而现在，也就不到十年的时间，都越过楼顶了。小楼幽深沁凉，别人已经开始用空调，我家空调还是封存状态。而小院中的花木也进入盛年，花期到时，幽香沐身，那个爽！当初笑话我的朋友，此时换做了羡慕嫉妒恨。但为时晚矣！政策限制，地皮飞涨，手续繁复，直教人望而兴叹。
　　 最顽固的还是内子（抱得美人归）。做房子的过程中，她不曾絮叨，房子住进去了，她却诸多不满，旧话重提。什么离幼儿园太远，上班路太远，打个牌都跑几里路……跑这个鬼旯子来！但现在她不这么说了。倒不是因为学区周围房子升值幅度大，也不是因为环境幽静（现在，哪里能幽静？相对而言）而是因为堂前燕。
　　
　　 【堂前燕】
　　 我为人其实很随和，从不会有为难人的想法，但这两年老有人说我固执。原因么，还是房子。当初起房子的时候，因为地皮便宜，我便多买了些。—来宽敞，二来种些花花草草什么的也方便。当时这于我来说，纯粹是偶然想法，但现在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习惯了绿影葱茏。我不会冒犯别人的习惯，我的习惯也很难改变。他是为了利益，我是保卫习惯、我习惯的家。
　　 按实际面积，我这块够地产商多开发个十几套房子（八层）。他许诺给我两套，任挑，换算成现金也行。我对钱的热衷，仅止于够用的级别，所以，就算开发商层层加码，内子撒娇撒泼，我都一如当年那么“疯掉了”。
　　 我还记得开发商的一句话，很是气急败坏：要那么宽敞，你干脆回农村去住，更宽敞。
　　 他以为我不想吗？城里，鸟都不待。问题是当初没选择干农活这个专业，而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在这一点上铁定不会让步，所以我只能将就呆在这闹哄哄的人从里。于是，我只有在梦里聆听鸟鸣、看那灵动的身影。
　　 今年初入夏的一天，我正树下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一阵燕儿叫。当时我不以为是真的，还在嘲笑自己：没睡着也能做梦？可真够奇葩的。但儿子在楼上的惊叫让我睁开了眼睛。
　　 “老爸，你看，燕子！是不是？”他惊奇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看到外星人了。
　　 确实是真的，一对燕子盘旋了一小会，又飞走了。那确实是一对燕子，但于我的印象里却不大一样。一般的燕子，白肚皮，黑色翅膀，剪刀尾。而现在我看到的，却是腹部毛色近于麻雀，颈部、翅膀末端带个黄褐色的圈圈，活像穿个黑马甲。要不是尾巴还呈剪刀形状，我也不敢确定这是只燕子。难道它们也被迫改变了，以便适应现在的生存环境？我有一种想留却留不住的惆怅，关于很多很多。
　　 我以为它们是迷路了，找不到原先的家，而这一去，便也就不回来了。
　　 惊喜源自意外，我着实意外了一把。第二天晚上，儿子说：老爸，今天我又看见了燕子，怎么和书上画的不一样？
　　 儿子的问题我不大感兴趣，但他的发现却让我有了某种希冀：难道它们会眷顾我吗？
　　 果真，我的祈祷有了回报——接连几天，那对燕子时时飞到我院中，叽叽喳喳叫几声，好像是在商量，就如当初起房子时，我和内子商量一个样。
　　 我的房子，上层向外伸出有一米五左右。当时的想法是放张躺椅，方便看春雨而不湿身，也不担心雨洒窗帘。看来，这对燕子对我的创意颇为欣赏，时不时飞进去视察一番。慢慢的，我确定燕子芳心大动了，会陪我一段时光。
　　 儿子也很激动，新奇心的驱使下，放学回来必要去窥视一番。于是，他成了我的信使，每天新闻联播似的报告进展：爸，燕子不住你做的窝，自己叼泥巴黏那角角里头…….爸，今天泥巴多了些，像画了个圈圈……爸，像个面包圈了……其实我早知道了，但很乐意再听一次。这一切，让我想起当初盖楼时的情形。而儿子和我，现在成了燕子筑巢共同的见证人。
　　 燕子初来，内子也是很欢欣的。毕竟，人的内心，还是希望亲近自然的。但随后就麻烦来了——洁白的墙，角上一大坨泥巴，一抬头就看见了，很突兀。职业使然，再加上内子本就是个爱洁净的人，这当然让她很不舒服。这时候，她还仅仅是不舒服，絮叨几句，没上升到暴戾情绪。我暗自庆幸，以为相安无事了。
　　 内子同事来玩，其中有个婆婆嘴，说燕子会拉屎，脏死了，到处都是，她老家农村的房子就这样。看她说的那个信誓旦旦、欲除之而后快的表情，我恨不得掐死她。我并不惧内，但很讲理，心想，这回怕是拗不过她了。毕竟，清洁屋子是她在负责。
　　 幸好我有个好儿子，在他妈面前，还可以不大“讲理”。
　　 “妈妈，你没爱心！”
　　 “怎么啦，傻儿子，妈妈对你不好吗？”
　　 “爱是不分种族和物种的，你的心太黑！”
　　 呵呵，我平时的教育还是有点作用。
　　 “怎么和妈说话，你今儿魔怔了？”
　　 “我没有！”儿子喊将起来，“是你，是你要捅掉燕子窝！它们做个窝，太难了！”
　　 儿子是看着燕子一点点衔泥垒巢的，就如自己辛苦一般。我插嘴道：“青啊，燕儿衔泥，多难？你想想我们当初建房的艰辛，还是由他去吧。燕子到你家，那是因为你家好……”
　　 “你别插嘴！”内子白了我一眼，“儿子，这太脏了，不卫生，会滋生细菌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们？”
　　 “哪儿脏了？我没看见。不信，你也看去！”
　　 “如果到处乱拉屎，那你就同意我捅掉吗？”内子将了一军。
　　 “说话算数？”儿子伸出小指勾“拉钩！”
　　 我心里暗暗叫苦，燕子，再怎么灵性，它们毕竟还是一只鸟啊，哪里会晓得讲卫生？拦阻都来不及，儿子拉着他妈的手已经跑出去了。我也只好跟着去，看看能否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事实确如儿子所言，除了燕子窝，以及周围些许泥斑，没一丁点其他东西，我简直不敢想象。
　　 “看吧！”儿子叉着腰，得意地看着他妈妈。
　　 原来，儿子比我更痴迷，对燕子的一举一动，那确实是了如指掌。我这才知道。
　　 内子也是很讲道理的，虽然有些不甘，但她还是说：“好吧，坏小子，你赢了！”
　　 我放心了，以后可以毫无负担的看它们自由而飘逸的身影，还有聆听那清脆的鸣叫。当然，任何享受是需要代价的——燕子窝就在我窗外右上角，清晨就开始欢歌，甚至就落在我窗台上，想睡个懒觉都不成。但我甘愿付出这些。
　　 享受之余，我也有些不解——我家的燕子为什么就这么通人性？会不会是像猫科动物一样，掩盖痕迹，是一种防备的本能？可是，那又为何与人为邻？
　　 后来老妈来了，按自己的逻辑，为我揭开了谜底。原来这不是普通的燕子，农村话叫笼燕，最是个爱干净的小东西。它们不会在窝里拉屎，就是小燕儿拉的屎，老燕子也会叼出去扔很远。这种燕子极其稀少，又讨人喜欢，所以，笼燕被视为吉祥的东西、纯洁的象征。
　　 我何幸！
　　
　　 【反哺】
　　 燕子成了我家的一份子。它们不怎么怕人，甚至会飞到屋子里嬉闹。最近的距离，也就一米的样子，我喜欢这种不设防的氛围。内子其实也喜欢，此前之举，源自她的洁癖，另外，也算是一种爱家的体现吧。
　　 我相信，好的心情会传染，但没想到这一纯粹为自己的善举，其影响，竟然比我苦口婆心、威逼利诱还有效果。
　　 儿子有些顽劣，不动就难受。就算大人累了，他说去玩玩，不答应是不消停的。自从燕子来了，他安静多了，时常是贼似的偷偷观察，比看动漫都专注。
　　 因为高考事务，接着临近期末考，也便没有精力过多关注燕子。前几天儿子突然问我：老爸，燕子为什么在洞口睡，是不是太热了呀，能不能给它们装个电扇？
　　 不会吧？这些日子，我们人都还没用空调，它们就热成那样了？我不大相信。于是，周日晚上，我便和儿子同去观察。果然，两只燕子挤在入口。确实不热呀，更何况我这院子（我显摆，测过温度，比同结构住宅低三度左右）？
　　 我也顾不得怕打搅了，拿个高凳子，灭了路灯，便去偷听。当然，我不是去听燕子私房悄悄话，我也听不懂鸟语的，而是想其中肯定有古怪。燕子对于我的接近，不知道是家人了，还是根本没察觉，没什么反应。
　　 接近了，有些东西便清楚了，对于动静尤其明显。我听到燕巢里有些叽叽咯咯的细声响，但我肯定不是洞口燕子发出的。鹊巢鸠占？我很是不忿，打算第二天乘燕子外出，瞅瞅燕巢里究竟有个什么玩意，然后除暴安良。
　　 父子俩回到客厅，内子正看电视。她后脑勺有眼睛似的：“你们鼓鼓捣捣搞么事？俩小孩似的！”
　　 “妈妈，燕子窝被占了，它们只好挤在洞口，怎么办？”儿子说得可怜兮兮的。
　　 “小笨蛋，我这窝也被你占过，还拳打脚踢的，也不见你心疼心疼你妈妈！”内子拍拍肚皮。
　　 我一下子就明白，有小燕儿了。我呵呵笑了。内子白了我一眼：“傻样儿！”
　　 儿子先是一头雾水，接着不满似的说：“妈妈，我睡自己的小床，几时躺过你肚皮？我小，你以为就好糊弄吗？”
　　 儿子已经八岁半了，有些事情，他可以知道。我拉着儿子坐下说：“燕子挤在洞口，那是有小宝宝了，燕子妈妈怕挤坏了小燕儿，知道吗？儿子，你妈妈没冤枉你，你确实占过你妈妈肚子，还折腾她十来月呢。搞得病人似的。”
　　 “真的？”儿子将信将疑，跑过去摸摸他妈妈肚皮：“这么小，怎么装得下？”
　　 内子乐了，一把抱住儿子：“宝贝，你生下来那么丁点小，知道吗？你看过照片的！”
　　 儿子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挣扎着下来，而是摸着妈妈的脸，认真地说：“妈妈，很疼吗？”
　　 内子点点头：“嗯，疼。记得吗？你那次玩跳台阶摔膝盖了，比你还疼一百倍！不过，妈妈愿意，因为，你是妈妈的宝贝！”
　　 “啊！”儿子睁大了眼睛。看表情，他心疼了。而接下来的动作，更让我吃惊，他抱着他妈妈就亲。要知道，自打他上育儿园，就不再让人亲，就连我和他妈喝过的杯子他都不用。看着这样的场景，我眼睛氤氲了，而内子的感动，也是如此——我看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的亮点。
　　 儿子一下子长大了。往常，作业做完了，要么多动症发作，满屋子都是他，精力充沛得让人恐惧，要么闹着出去玩，也不管你累不累，缠死个人。而现在，他妈妈下班回来（内子医院工作，比较累人），他会麻溜地递上拖鞋，接过包包，然后笨手笨脚地倒茶水……
　　 有时候我会想，影响人的东西很多，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如果你包容了，接纳了，它会反馈给你很多积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因一念之仁，可能就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也算是一种反哺吧。
　　 想让这世界不寂寞，那么就去爱吧！所有存活、存活过的生命，都是伟大的。我们不是这星球的主宰，有了它们，这世界才能趋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