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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陕北农田劳作图(散文)


作者:高宝军 秀才,1601.2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92发表时间:2013-07-05 21:48:41

【收玉米】
   玉米和别的庄稼不一样,不是砍倒了收,而是在杆子上收,这就是所谓的掰玉米棒子。每到掰玉米棒子的时候,村子里就忙成了一团,有进的,有出的,有背的,有担的,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出村的人都忙,有的用扁担挑着空筐,有的肩膀上搭着口袋,有的正走着就跑开了,有的一边走一边整理衣扣,有的大口吃着干粮,有的呼唤着猪羊。一个个都显得心花怒放,满脸都是红光。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每一个人都身着重负,每一个人都步履蹒跚,每一个人都汗流满面。
   挑担的人都担得很重,筐里的玉米棒子不是随便放进去的,而是一穗一穗插进去,把系子都快湮没了。扁担被压得像弯弓似的,好像快折了的样子。换肩时非常困难,必须用双手掌托起扁担,才能勉强换过来。
   背运的人用的都是大麻包或大羊毛口袋,有人甚至把两个口袋摞起来背着。玉米棒子硌人,尤其是背得太多的时候,因此都衬着东西。细心一点的人事先预备一件旧棉衣衬着,马虎一点人就用柴草或玉米杆衬着。这时的柴草和玉米杆都多汁,将他们的染成一塌糊涂,脸上、腿上、胳膊上黄一道、绿一道的,衣服更是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
   重压下的人们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上坡时腰整个弓着,下巴颌差不多就顶到了膝盖;下坡时不能正面走,只能侧身行走,前脚尖慌慌地探着,像穿过雷区的士兵。最为难的是累了需要休息的时候,高的地方放不上去,因为圪塄高人低;低的地方又不敢放,担心放下去站不起来。大多数人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在路边的崖壁靠一会,让硌疼的背和勒疼肩有个喘息的机会。总有人一靠上去就站不起来了,沉重玉米口袋贴着墙壁滑下去了,口袋落了地,人却落在口袋上,因为绳索绑死了,没有人帮助的话自己不能解脱,只用胳膊腿朝天乱蹬。这样的处境最让人尴尬,最让人愤怒,即便脾气很好的人也会发火,也会骂人。男人们骂天骂地骂时势,女人们骂男人或者孩子,为此争吵甚至厮打的事也不少见。
   和搬运相比,在地里掰玉米棒子就轻松了许多,简直就可以算作娱乐了。陕北的玉米大都种在坝沟里,两边夹山,只有中间一络络地。两边崖壁上秋草丰厚,秋花烂漫,秋叶火红,活泼的松鼠上下跳跃,吃饱了山鸡尽情欢唱,加上玉米叶子都已干枯,人一进去就哗哗作响,整个山沟热闹得像戏台一样。掰玉米的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彻底掰下来,一种是留下一点坚韧的皮;前者直接装进口袋或榆筐,后者则用这皮辫起来,运回去后挂在树上。掰玉米也有辛苦的地方,玉米叶子的边沿有小毛齿,总能划伤人们的胳膊;玉米的花稍已经干枯,总能落在人们的头上;还有霉变了玉米,一掰就往下掉一种粘乎乎的黑粉。大人看见这东西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小孩子却不一样,用这东西相互扔着玩,鼻子下还吊着用玉米缨子做成的“胡子”。临时堆放玉米的地方总选在坡圪塄下面,这样容易找到,因为他们要很晚才回去。
   掰下来了,运回来了,但庄稼汉的活路还没有做完,因为还没有贮存。玉米有百样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容易变质。没有干透的玉米棒子堆在一起,不过两天就变质了,会发出一难闻的气味。不但人不爱吃,牲口也不爱吃,因此贮藏就成了当务之急。陕北人贮藏玉米棒子的办法特别有趣:带皮的辫起来挂在树上和墙上,不带皮的在院子里架一个四方体的空中楼阁放进去,等到风干后再脱粒。
   由于是一家一户种植,面积都不大,所以专用的玉米脱粒机很少见,用的都是最原始的办法。大批的堆成院子用棍子打,小批的放炕头人工剥。陕北人把人工剥称为“划玉米”——一个人用锥子或者剪刀在玉米棒子上划出几道来,别的人用手搓。这是一种稍带的营生,一般都在冬夜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油灯下,一边拉话一边剥,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也有人玉米太多,自己“划”不过来,就想办法请众人来帮忙。其中的一种办法是请书匠来说书,让大家一边听一边帮他干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主人家不请最好书匠,也不请差书匠,专门请那些不瞎不好的中不溜书匠。说得太好了,人们只顾得听书文顾不了“划”玉米;说得太差了又留不住人,因此只能“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走中游”。这种时候听书的场面就意思了,三弦散散地拨,木鱼缓缓地敲,书匠懒懒地说,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书说完了,玉米也就“划”完了。
  
   【收高粱】
   老品种高粱是个头最高的庄稼,一般都在三米以上。陕北民歌中“五谷里的田苗子数上高粱高”,说的就是这个。这种高粱个头虽然最高,但收获用的工具却最小,大部分人用镰刀刃子,也有人用水果刀或剃头刀。
   收高粱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砍倒了收,另一种是“走杆子收”。所谓“砍倒了收”,就是先把高粱砍倒,集中在一个平整的地方,然后用小刀切下穗子来。这样做的好看处在砍的时候。由于高粱长得高且穗子重,砍的时候必须先把它抱在怀里、扛在肩上,然后用小镢头砍。人不能弯腰,只能像害了脊椎病一样直着腰;挪步时也不正常挪,必须横着、用镢头顶着砍下的高粱根挪。会砍的人那姿态、那动作、那派头就是个洒脱,就是个舒展,就是个自信,像跳舞一样。单个看像独舞,整个看像群舞。砍的人如行云流水,看的人则是艺术享受;近处看让人赏心悦目,远处看让人顿生豪情。不会砍的人就不行了,不知能出多少洋相。总是要砍的还没砍着,怀里的先就乱了;不是被叶子割伤了脸皮,就是被镢头砍伤了小腿。“功名未就身先伤,妈妈老子直嘶声”,狼狈得像溃退的败兵一般。
   所谓“走杆子收”,就是不砍倒杆子,在活高粱上切穗子。这是农活里技术要求最高的一种,不但要有技术,还要具备一定的身体条件:个子低了不行,因为“潘长江吻郑海霞——够不着嘴”;身板不直溜的也不行,因为“仰面唾天难免落在自己的脸上”。地越陡越好收,因为人站在高处正好能够着高粱;高粱穗子越大越好收,因为沉甸甸的穗子也在撵人。技术好的人收得极其轻松,像玩儿一样:身子不动膀子不摇,只见两个肘子向里摆,两个手腕朝外翻,所过之处,穗子落地,杆子扬起。技术不好的人就不一样了,一会儿像给高檐上系绳,手腕上无力,鼻子眼睛乱动;一会儿像憨婆娘抓猪娃,蹄蹄爪爪理不出个分明。
   收高粱是一种十分有趣的劳作,收时感觉不到劳累,只感觉大气如虹,豪迈非凡:秋阳温存,蓝天明净,白云轻柔,高粱火红;待收的高粱向你鞠躬致意,像是在欢呼你的到来;收过的高粱杆朝天舒展,像是感受解放了的快乐。因此,再自卑的人也会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不由得心胸开阔、豪情倍增,从而越收越上劲,越干越想干。直要到收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劳累:臂如铸铁,腿似灌铅,浑身硬得像活柳棍一般。
   收获过的高粱,只拿走穗子,杆子还留在地里。不是散乱地放着,而一簇一簇地立着。近看像原始人搭的小棚子,面貌离奇,形象高古;远看像碉堡群一样,一片安静,无边肃然,加上山风猎猎,秋叶悚悚,给人一种身处旧战场的感觉。
   高粱杆不是废弃物,它的用处还很多。主要是用最上面的那一节,陕北人叫它为“箭箭”。这一节很长,却光滑匀称,它的用处很多:一能纳箅子,二能织炕席。箅子是农家常用物,能做锅盖,能做瓮盖,还能做盛食物的盘子。陕北的水饺底下有几个规则的棱棱,外地人百仿不成,其实那就是“箭箭”箅子压出来的。出自天然,而非人工。高粱杆织成的席子坚固耐用,次的能用十几年,好的能用大半生。上面承载着男欢女爱,也承载着生老病死。
   改革开放以后,新品种高粱普及。穗子越来越大,个子越来越低。产量是提高了,但“箭箭”没有了,箅子没有了,“走杆子收高粱”的场景更是不见了。这是科技进步的代价,想起来令人叹息。
  
   【刨红薯洋芋】
   秋霜之后别的庄稼都停止了生长,唯独红薯洋芋还在作最后的“冲刺”,虽然蔓子不长了,但果实还在长。因此,红薯洋芋都收获得晚。在大集体时,红薯洋芋是庄稼汉的主粮,落实生产责任制后,又成主要的经济来源,因此,刨红薯就成农家的大事。
   红薯和别的庄稼不一样,不能直接种,需要育苗。陕北人烧土炕,靠锅台的后炕头就成了育苗的地方。旧时这里有一句俗话:“不管光景行不行,后炕头不让人”。因为那里暖和,是老人睡觉的地方。打从红薯引进陕北,这后炕头就“让”给红薯了——人们看它比老人还重要。
   这“老人”要在后炕头呆好长时间,一般在正月就育上,直要到五月初才算完毕之所以持续这么长时间有两个原因:一是红薯苗子得长好几茬,一茬两茬不够用;二是天旱,栽不进去。红薯栽在初夏,那时正是雨水最缺的时候,有时一月半月等不上一滴雨。太阳像火一样毒,黄土像炒了一般烫,娇嫩的苗子放进去怎么能活得了?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搞一盆子稀泥糊子,给苗子根部蘸上一些栽上,然后浇上水,帮助它适应这严酷的环境。尽管如此,还有许多苗子不能过关,悲惨地死在烫热的黄土之中。就是活了的也得换一回“脑子”——露出地面的部分枯干了,只有根部顽强地活了过来从头生长。正因为这样,红薯的主根特别强壮,所有的果实都长在主根周围,一簇一簇的,像故意绑好的一样。这就给刨红薯的人提供了方便,只要找到主根,就能全全环环地刨出所有的红薯。
   红薯好刨的原因远不至这一点,还有许多。红薯长得旺且耐冻,严霜之后仍旧颜色鲜亮,和霜前比,反而更深更浓更显眼了,人们不愁找不到它。果实也同样好找,由于集中在主根周围,所以能将冻僵了的地皮绷出缝来。红薯越大,地面裂缝就越多越宽,有时人们就能直接看见它。和没有一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道理一样,没有一个庄稼汉不为自己的劳动果实欢欣鼓舞。看到这裂缝,庄稼汉个个心花怒放,下死力地刨啊刨,不到累得动不了,绝不会停止。刨时累人,往回担更加累人。红薯一般都种在山圪峁上,山高坡陡,负重时走的又是下坡路,因此更加艰难。还有,红薯怕磕碰,只能轻拿轻放,这就又添了一层艰难。
   红薯怕冷,一冻就不能吃了,必须放在温暖的地方,陕北都把它放在住人的窑里。有的码在窑掌里、锅巷里,更多的则在窑顶头再挖一个小窑出来专门放红薯。正因为这样,刨红薯的时候是家里最忙乱的时候。人们不管回来多晚,人有多累,必须把红薯安顿好。这时候不但全家老小齐上手,邻居也相互帮忙,男人们码,女人搬运,老人剔除砍烂了的红薯,孩子们则端灯照明,寻长递短,一直要忙到深夜才算结束。
   和红薯相比,洋芋就不同了。洋芋虽然不用育苗,但种起来也非常麻烦。别的不说,那种子就特殊。洋芋的种子就是它本身——照着上面芽眼切开直接往地里种,好一点一颗能切五六块,差一点只能切三两块。这是个技术活,必须由有经验的人来完成,如果切下洋芋没有芽眼或者芽眼被切坏了,那就出不来了,等于把好好的洋芋扔到沟壕里去了。由于种子大,往地头运送和点种都很费劲。种别的庄稼时人们只给山上送粪,种洋芋时还得专门有人送洋芋种子;种别的庄稼时小孩子点种就行了,种洋芋时这个任务必须由大人来完成。更要命的是洋芋一般都种在塌洼上,那里就根本没有路,只能自己开路自己走,毛驴和架子车肯定是依靠不上,只能由人们肩挑手提。在刨松了土洼上,担着洋芋种子和肥料往上走,实在是一种折磨人营生。
   刨洋芋的难处是不好找。在成熟前洋芋苗子早就死了,不但死了还干了、沤了,完全化入泥土中去了。有经验的人倒还罢了,没经验的人只能满地刨。即便是刨出来了也很难看见,洋芋的颜色本来就和泥土差不了多少,如果上面再裹上一层泥,根本看不出来。刨洋芋是个细心活,耐心活,让粗心的人和性急的人去干,有时丢了的要比收了还多。正因为如此,刨洋芋时会出现一些让当事人无奈令局外人感到有趣的事。例如两口子一块刨,你抱怨我丢了,我抱怨你丢了,争论半天后发现两个都丢了。例如地越陡丢的越少,因为洋芋比土重,刨出来的土留在了原地,而洋芋则骨碌碌地滚下去落在地畔上了,直到人们回家时才能发现,从而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只要刨出了,要找到它也不是全无办法,例如下一场雨后再找就容易了。这时不但洋芋上的泥土被雨水洗光了,周围的土也被雨水浇瓷实了,它就明晃晃地放在那里,人们一边捡一边不由得苦笑:这么清楚,我当时怎么没发现呢?
   洋芋难刨但好伺候,皮实得像土疙瘩一样。不论担也好,背也好,放在山里过夜也好,都行。运回去后也好贮存,不像红薯那样娇气,在院子里和硷坡上随便挖一个小窑倒进去就行。只要不冻着就没事。
   刨红薯洋芋的时候是秋收最忙最累的时候,但它却成了我们这代人最怀念的时光。一想起它就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见了故乡湛蓝的天空,听到了秋蝉的叫声,闻到泥土和秋草那醉人的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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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文章方才感叹,原来收玉米、收高粱、刨红薯洋芋还有这么讲究的学问;原来这些极容易为我们忽略的事情也可以成就一篇美文。关于农耕,对于我们这一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来说,自古至今,无不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是一个亘古不灭的话题。作者以朴实无华的文字,以收玉米、收高粱、刨红薯洋芋这三个场景,呈现出一幅陕北农田劳作图,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富有陕北特色的习俗文化、风土人情,表达了作者对陕北人民及那一片黄土地最深沉的热爱。观察入微,描写细腻,情感流露真挚自然。荐之共赏!【编辑:喜有此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709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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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喜有此李        2013-07-05 21:53:59
  陕北,黄土高原,一个世世代代繁衍不息的地方1
2 楼        文友:铁禾        2013-07-06 16:21:06
  比较实在的一篇散文,有内容,有意蕴,让读者有阅读的愉悦感,访读了,顺便为作品献分,顶一下。
铁禾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07-09 10:53: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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