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一】种子(紫墨精点)
【一】
祖母是典型的山里女人,勤劳和厚道,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来,一如大山的棱角。爱干净的她,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扫院落里以及堂屋、厨房的旮旮旯旯。等我们起床后,往往有些不适——把家拾掇得那个干净、整洁,让人不忍破坏。或许,生性爱整洁的她,要让身边的所有,和她一样一丝不苟吧。
山里人,不懂得说什么漂亮话,但都有一股子山的敦实,质朴而直接,让人有踏实感。他们对待弱者,是蹲下。祖母亦然,倘若集上遇见残疾乞讨者,祖母的姿态不似外面世界的人那样,站着持施舍状,而是蹲下,然后放些什么,再站起来默默离开。
其实,祖母那个年代的人,对物质的感受,比我们来得深——什么都缺啊!但她宁愿克己,绝不吝啬厚道和温暖。平常与人交接,祖母更是人为先——从我记事起,不曾见她与人脸红,以至于邻家口角,祖母数语,便可消解戾气。这在尚小的我眼里,无疑是无上荣耀,便也借此在小伙伴面前显摆。当然,祖母对我这样的表现,是不大纵容的,时时细语督导。除此之外,祖母对我是疼爱有加,以至于母亲有些嫉妒。
小时候的我,确定祖母的脑子是神奇的——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她也总喜欢睡前搂着我给我讲故事,传导着她善良而美丽的信念。祖母虽然目不识丁,可是记性奇佳。她脑子里储存了很多很多的民间传说,而里面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山里的小动物。在善良的祖母看来,每一个生命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应该得到尊重和爱护。在她的故事里,邪恶不会长久,善良最终会有好结局。我是听着祖母的故事长大的,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执善,是祖母秉承一生的信念,而她通过一个个优美而动人的民间传说,将这个信念植入我的心田。
祖母活了八十三岁,无疾而终,这也算是因应了她一生的为人。她走的那天,我正在镇上参加升中考,而家人为了让我专心备战,隐瞒了这个噩耗。当我心急火燎赶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遵行了祖母的遗言,把她葬在长眠于大山的祖父坟旁。父亲说,祖母是含笑走的,走得很安详。想想也是,深爱大山的祖母最终归于大山,对于祖母来讲,或许是最好的归宿。祖母在大山的怀抱里,还会继续搜集山里的世界那些鸟兽花草的故事吧?我常常呆呆望着墙上那幅笑得那么慈祥的照片,仿佛在听祖母讲述新的童话故事,听她播撒善念。
【二】
祖母于我,似乎偶像了。邻人提及祖母,每每嗟叹不已,追忆喟叹之情,溢于言表。这些,让我尊敬之余,心生羡慕。所以,当山区学校缺老师的消息在单位里传开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些场景、搂着我讲故事的祖母以及她每每说起都眉飞色舞的大山。于是,我把手举得高高的,大喊:“我去!”引起一片骚动。
带着几许责任,几许兴奋,几许忐忑,我走近大山深处。进到山里时,已是月上东山。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一下子踏上石头土块的山路,头上是静谧的星空,耳边是窸窣的虫鸣,身上笼罩着一层清幽如纱的月光,放佛置身于祖母故事里的童话世界。
然而,童话在现实的碰撞下也会受伤,一如美好的反面是残酷。由于没法使用交通工具,我们只能徒步,用两条腿丈量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我支教的学校座落在山腰,看着不远,然而望山跑死马,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抵达,从衣袋掏出手机,发现也没有信号。原以为这是个信号死角,没想到把手机举高换了无数个方位,信号依然是零格,我心脏狠狠地紧缩了一下,放弃了给家人报平安的打算。虽然,我是如此的想家——想起女儿送我来时,她很认真的说,妈妈,你那些大山里的童话故事都讲三遍了,你到山里,是不是要给我带回来新故事?
拧开水龙头抹了一把脸,然后把白瓷壶装满,盖好放在煤火炉上烧——自来水管接的是山冲水,山冲水尽管清冽,却不免有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的存在,这样的天然水洗衣服尚可,不能直接饮用,必须烧开了才能喝。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着壶底,一会儿就“咝——咝——”的响起来,我转动旋钮把火调小一点,继续等。喝水的问题倒是解决了,洗漱的问题接踵而来,尽管我的身体体积不大,属于娇小型的,但我不知道洗一次澡要烧几壶水,也不知道那残破的房门是不是结实安全。我无奈地笑笑,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无端端地发起呆来。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让日常用品像挤公交车一样无序地排列着,然后斜倚在硬板床上,打量着这十几平方米的小“公交车”的天花板。是夜无眠——我有些不知所措,难道童话的产生,也有不太柔和的一面?
是夜无眠,却恍若已在梦中。
【三】
支教的日子很充实,也很快乐。闲暇的时候,我会跟着孩子们一起去树林里采蘑菇、摘草莓、捡柴火……这里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远去车水马龙的的纷扰,天很高,是干净的湛蓝,像用水洗过一样,偶有白云飘悠而过,地上是软绵绵的青草,空气是那样的清新纯净,闭上眼睛细细聆听,总有鸟鸣声远远近近,长长短短,在树梢,在草丛,在花间,婉转悦耳,合着常年潺潺地在山涧跳跃的小溪,把季节的韵律唱得跌宕起伏,意蕴绵长。徜徉在大山的宽博里,忽然想起了祖母的童话。那一刻,我似乎读懂了她,也读懂了她的故事。
课间,我正在批改作业,“老师老师,徐强和徐志文在操场打起来了!”陈甜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一脸的着急。“什么?”我把笔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赶到事发地点,使劲把打架的两个孩子分开。徐强气呼呼地还想扑上去厮打,被我拦下了。我转过脸厉声问:“徐强,老师说过同学之间要团结,你为什么打徐志文?”徐强咬牙切齿狠狠盯着徐志文,没有做声。站在一边的女孩陈甜说:“徐志文经过许强座位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他的文具盒,他就打徐志文了。”我转过脸对徐志文说:“是不是这样?”他泪汪汪地点点头。我说:“既然不是故意的,碰掉了人家的东西,也应该给许强道歉的。”“老师,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踢我一脚了!他,他是欺负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徐志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说:“徐强,你想做个好孩子吗?”
徐强点点头,低下了。
我又说:“你是喜欢灰太狼,还是喜羊羊?”
徐强老老实实回答:“我讨厌灰太狼,喜欢喜羊羊。”
“为什么?”
“灰太狼欺负小动物!”
“呵呵,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徐强脸红了:“嗯,我不会再欺负同学。”
处理好这件事情后,回到办公室,但我并没有很高兴,而是趴在桌面上流泪。
“他,他是欺负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徐志文的话撞疼了我的眼眶,一直强忍到这会,才敢悄悄地释放我对女儿的愧疚。他在邻镇工作,原本就不能经常回家,如今我又进山,读三年级的女儿烨烨没人照顾,只能寄住在学校。今天徐志文的遭遇让我想起了她,在同学们眼里,她应该也是“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孩子吧!有人欺负她吗?功课不会的时候,敢不敢和老师说?身体不舒服了,会不会强撑着,然后在夜里咬着被角偷偷哭?想到这里,我前胸左上的位置隐隐作痛,心被担心和内疚揉搓得皱皱的,我似乎看到她无助的眼神,悲伤的哭泣,听到她喃喃喊“妈妈,妈妈”……就这样纠结着,好不容易等到放学铃声响了,我马上动身,赶往三里外的村公所打电话。
几经辗转,终于和烨烨联系上了。当话筒那边传来女儿稚嫩的“喂——”的时候,我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珠炮地问:“烨烨,我是妈妈。在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你,吃得饱吗?睡得好不好?”她格格笑,说:“我还可以啊,又不是刚来的,没有谁欺负我。”烨烨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就是很想妈妈。”“烨烨,妈妈也想你!”我的声音稍微有点变调了。烨烨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情绪起伏,她的声音又欢快起来:“妈妈,你不是说只有一年的吗,等我读四年级的时候,你就不用去山里了,就可以天天陪我做作业,讲故事了是吧!烨烨答应过爸爸妈妈,要听老师话的,妈妈也要听校长的话,不要被留校。”“嗯,妈妈也听烨烨的话。乖女儿,你长大了,妈妈为你骄傲!”
……
可是,笑着和孩子说再见的我,在挂掉电话之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四】
祖母说,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一颗星代表着一个人,当属于那个人的星星很亮很亮的时候,他就是幸福的。我信赖祖母,所以对她的话一直深信不疑,经常对着夜空寻找自己的星星,希望它是最亮的一颗。如今我在山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看星星,在清旷空静的夜空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探询幸福的所在。
明天是我的生日,往年都是他和孩子陪着我度过的。丰盛的晚餐,香甜的蛋糕,浪漫的烛光,深挚的祝福……好怀念那浓醇的温馨。明天恰逢周末,我满心期待,早已经计划好回家一趟。可是天公不作美吧,半夜时分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窗上,噼噼啪啪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披上衣裳,趿拉着拖鞋,打开房门将挂在阳台上淋得半湿的衣裳收回来,之后坐着发愁。回家的喜悦被这场意外袭来的雨打得四零八落,溃不成军。调暗了台灯,让柔和的光线盈满房间,可是失望和惆怅如此尖锐,刺得心一阵阵的钝痛。
大雨一夜未停,第二天还继续瓢泼,彻底断绝了我回家的念头。我拿起书桌上的小说《摆渡的人》,翻看了半天,脑子里却木木的没有一个字的印象,索性放下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眶被一种叫做烦闷的情绪撞得生疼。
“叩,叩叩。”忽然外面传来几下敲门声。学生?不像,因为今天不用上课。家长?不可能,这里的家长没有到学校找老师的习惯。同事?他们昨天下午都离开了学校。到底是谁呢?带着疑惑,我打开了门。
“老婆!”
是他!只见他右手提着雨伞,浑身却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刚钻出来一样,左边的裤管还沾满了黄泥。
“你怎么来了?”我又是惊喜又是心疼。
“今天是你的生日,知道你这里暴雨,猜你肯定出不了山,所以我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这个样子很狼狈吧!”
我鼻子发酸,却哽着喉咙笑说:“是啊丑死了,像叫花子……”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似乎天被捅了一个窟窿,雨水源源不断地倾泻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而我,已经不介意了。依偎在他怀里,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此时的我不是孩子们眼里无所不能的偶像,而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女人。“好想你。”我喃喃说,手指轻轻在他的大腿上画着圈圈。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
雨夜是看不到星星的,但是我知道,属于我的那颗星星,一定特别特别亮。
【五】
经过紧张的复习,阶段考终于结束。我们班的孩子考得很不错,作为老师的我,感到非常欣慰,甚至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而学生的崇拜、同事嘉许的目光,更让我感觉享受了祖母那般的待遇。高兴归高兴,事情得照常进行,接下来的半个月是例行家访月。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这个班主任就会对学生进行家访。我班上的孩子并不多,只有十一个,然而因为家住得分散,山路曲折蜿蜒,只能靠两条腿行走,来回的路程比较远,加上山里天色易暗,所以我每天只能完成一个孩子的家访任务。
展开注册单,用黑色的签字笔在“徐小丽”这个名字前打了个勾——昨天已经和她说好今天家访,让她转告父母暂时不要外出,把下午的时间留给我。现在,我正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在去她家的路上。
山里的景致另有一番风韵,尤其是春天这个季节。山风的温柔吹拂下,树叶和草叶微微颤动,铺天盖地浓淡各异、深浅不一的绿色中间,夹杂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花儿,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没有富丽矜贵之气,却在大山的滋养下,具有清新灵俏之姿,袅袅婷婷,摇曳出属于自己的美丽。徐小丽性格活泼,一路蹦蹦跳跳的,时不时掐一朵小野花,捋一些柔软的细长的草,然后转过头对我扬起了手,两眼闪动着明媚的春光:“老师你看,这花多好看!”我也笑:“是很漂亮啊,小丽,别顾着玩,注意脚下!”“没关系,这路我熟着呢!”小丽侧头看着我,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又转过了一个坡,小丽指着一间泥砖房告诉我,那就是她的家。然后一边喊着“妈,老师来了”一边向正在屋前喂鸡的中年妇女飞奔过去。
小丽的母亲放下鸡食盆,双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把我让进屋里,又忙不迭地用大粗瓷碗装了一碗颜色桔红的山楂茶,恭恭敬敬递给我。我道了谢,打量着这间小屋,光线略有不足,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陈设简陋却干净整洁,是个很温馨的家。小丽这会已经害羞地躲进房间里不出来了,但我还是可以“看”到她在半掩的门后竖起耳朵的样子。小丽的母亲很健谈,她说,丈夫在城里打工,要不是怀了身孕她也会跟着他一起在外地干活……我这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哦了一声,小丽原来也是留守儿童啊!她说是啊,女孩子家家的随便认几个字就可以,手脚勤快,能干活,以后也能嫁个好一点的人家。老师不怕的,小丽要是不听话,你就给我打她骂她。眼见着小丽快要当姐姐了,上学也要花钱,家里没有多少积蓄,我准备让小丽读完四年级就回家。我听了大吃一惊,祖母手抓着报纸央我给她念,听得专注而虔诚的样子蓦然浮现在眼前,我猛拽住她的手说,小丽妈,这可万万不能那么想啊!现在,知识就如人的两条腿,不然,寸步难行啊!你也出去打过工,吃过没有文化的苦,你不会希望孩子走你的老路是不是,再说了靠打死工挣的钱也实在太少。咱们不说那么远,说近一点,即便以后不出山呆在这里,养个蜂,种个树的,要想养好种好那也要有相关的知识吧,我给你讲几个因为文化不够吃了大亏的故事……小丽妈妈最后终于接受了我的劝阻,答应让小丽继续上学。当我婉拒她留我吃饭的好意,走在返回学校宿舍的路上时,已是晚霞满天,流云恣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