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在我任双港轮窑厂（砖瓦厂）厂长的时候，公社武装部长老陈私下里找到我，说他有个亲戚叫张月希，因解放前国内战争期间的一桩命案被从安徽大学（该校职员）要回老家审查。此案年久模糊，多方无从查考，但碍于冤家的不依不饶，一时也终结不了。为考虑其人身安全以及生活有个着落，想要我在轮窑厂给他找个事做。老陈悄悄地透露说，这张月希是个厨师，曾经给刘少奇和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做过饭，很有一手呢！虽然当时我对“厨师”这一职称不甚了了，听如此说，我还是当下答应：那就让他在窑厂食堂烧烧饭吧。
　　 这老张五十左右的年纪，中等个头，白净、微胖、秃顶，不善言辞。因多时身不由己之故，面色阴晦。几经交往，便感其亲和以及超常人的沉稳。
　　 干净、卫生是老张来了以后食堂发生的最大变化，他那忙而不乱，做事麻溜、利落的风格也给人一种极好的印象。要是临时来了个客人，请他现弄几个菜，他三花两绕地就能给你整出来。对，还有个重要变化就是就餐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就连公社不少领导人也爱来窑厂食堂“蹭吃蹭喝”了；尤是分工干部，在片里跑上一圈后无论如何也要转来窑厂吃饭，都说窑厂食堂那菜肴的口味让他们想着来。曾去过窑厂多次的吕崇国常说，同样普普通通的菜由张师傅做出，吃起来就是不一样。就说那茶干，我曾特意留心看他爆炒的整个过程，可回到家也按那法子做，却怎么也做不出他炒的那个味道和嫩滑滑的口感来……
　　 一个周末的傍晚，多半职工回了家。我无意间经过那食堂，看见老张正闲着，于是就上前打了个招呼。他应声站起，微微笑道：“李厂长，想必今晚是要喝点酒了。”是的，一般周末的晚上，在厂的几个管理人员都会聚在一起喝两杯，闹活闹活，放松放松嘛。这也是老张每次都会问的话。因为我知道，老张对“下饭菜”和“下酒菜”的做法有些不同，在口味、咸淡方面可能会有所讲究。想到这，忽地记起陈部长说的“厨师”、“有一手”的话来，于是我便半真半假地跟他说：“张师傅，听说你做过‘大人物’的厨师，今晚能不能给我们多少露一手呢？”听我这么一说，老张连着摇头：“哪有什么一手不一手的，就平时这样。”我随即补上一句：“那陈部长说的话还能有假？”意思是你不给我面子，也该给陈部长一个面子吧。果然，老张略沉思片刻后对我说：“那这样吧，今晚我做几个别样的菜让你们尝尝。”“好啊，好啊！你看要买哪些菜，让事务长老周这就去办！”“菜嘛，鸡、鱼、肉随便买一样就行。”“就买一样？”我怀疑是否听错。“是的，就一样。不管是鸡、鱼，还是肉，只要一样！”他着重地强调了“一样”。“那要多少？”“看你们几个人。”那时还没兴圆桌，就那“八仙桌”子，我估摸也就一桌子七八个人吧。他说：“那你就买个十来斤吧。”随后他又恳切地对我说：“李厂长，今晚的事就你一个人知道，请别说给其他人好吗，起码在我未离开响水之前，你不说给任何人。”“行，行！”我也真诚地答应。
　　 这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老周为难地说，这个时候双港街上哪还有东西可买呢？因为那时一般集镇只有上午半天的集市。于是老周只好到附近庄子里买来十只小公鸡，也就十多斤重吧。我喊来销售科的两人帮老张宰杀了鸡，老张还特意拉我在厨房了看了一圈，那厨子、柜子都打开看了，仅有日常用的些调味品，什么酱油呀，醋呀，还有平时准备晚餐用的一些萝卜、青菜、以及几样豆制品和几个鸡蛋，别无其它。看完，老张说“下面的事就不敢劳驾各位了”，请我将其他人都带离了食堂……
　　 酒桌子摆放在厂部的小会议室里。天还没晚，老张用簸箕把几个碟子的冷菜端过来摆好，问我人齐了没有。我看看大家都在，有几个在玩牌“捉老鼠”，就对他说：“你要是忙好了，那我们就开始。”这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应了声：“那我不是赶得正巧吗！”大家一起转头看去，公社书记老范（范乃杰，无锡人）在门口支好了自行车已走进门来，我连忙给范书记让坐。老范一边坐一边说：“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这里会有‘最后的晚餐’。”转脸他见到站在一旁身着白罩服、手里还拿着簸箕的老张，更来了兴致：“哎，你就是那张师傅吧？嗨！你做的菜味口不错，我好像吃过了几次的。嘿嘿，这不是我一个人夸你的哟，大家吃过都说好嘛！”稍停，可能是怕为难对方，他低着嗓子直对老张：“今晚有什么拿手的菜做两个，让大家好好尝尝。”老张谦谦地笑着，微微地弯了弯腰：“也就一般，也就一般！好吧，您这边坐，我就去烧菜。”说完转身就去了食堂……
　　 大家稍稍拘了礼节，坐定后就喝开了酒。那时的酒多是60度的地产山芋干酒，很小的高脚杯子，一杯酒还不到三钱。就着冷菜，两杯门面杯的酒瞬间就干过了……这时，我有点为老张操起心来，就那十只鸡子，你能做出什么样的菜呢？正想着，老张端着一大台碗的热菜走进来，他将菜在桌子的中间放好说道：“大家先吃些垫垫底吧。”说完刚要转身，范书记拿着筷子指指那菜：“哎哎，张师傅，你也报个菜名字啊！”老张微微一笑:“这叫‘翡翠白玉鸡’！”“好，好！‘翡翠白玉鸡’，大家都来，大家都来尝尝！”范书记倒“反宾为主”了。
　　 这碗菜属“杂烩”类的，有汤有水，大家边吃、边品、边查对起来。原来这和故事里的“翡翠白玉汤”一样，“白玉”就是白菜帮子；“翡翠”是食堂中午吃剩的干饭锅巴，加上鸡块就成了“翡翠白玉鸡”。几口吃过，大家都啧啧称赞。不一会，又动用了调羹连那汤都吃了。接着就是一阵子杯来酒往。这时老张上了第二道盘装炒菜——青丝爆脆皮。单看那青丝就让人咋舌，精细如针、宛若“龙须”，一时间里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切成的。还是老范领的头：“大家别光看着，吃啊！”吃过了，说的也不一样呢：有说是青椒丝，有说是青萝卜丝；我后来曾私下问过老张，他说他们说的都有些，还有是他在园子里现采摘的南瓜、丝瓜嫩头上的须。至于吃在嘴里嫩脆爽滑的“脆皮”能说出个子卯的人就少了，最终还是见多食广的无锡人老范说得大差不离，那可能是鸡肠子。这也难怪，以前我们这里杀鸡是从来不吃鸡肠子的。
　　 两道菜上过，我想，看来老张是要将鸡身上的每一样都做成一道菜，这对一个厨师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我正想着那下一道菜会是什么呢？老张报出的菜名却让我愕然：“子乌困顿（炖）珊瑚礁”。这哪来的子乌？那时海产品可紧缺啦，平时见到的就是一些虾米之类，这子乌只有过年才会有供应的。老范一听乐啦：“海鲜，海鲜！这名字都新鲜！来，来，大家喝杯酒吃菜！”我瞧那碗里，没见着子乌，就是些形状各异的萝卜条，有青的、白的、粉红的，参差林立于碗间，其间散落着一些虾米、浮漂着几朵黑木耳……冒看还真有点儿像珊瑚的工艺品。老范喝了酒却愣着，似乎也不忍下筷子。我为看那子乌到底是什么，就伸出筷子抄着碗底拨动了一下，那“困顿”于碗底的“子乌”终是现了身。我一边招呼大家吃菜，一边也夹了个“子乌”放在口中品尝起来。不知是平时这子乌吃得少，还是知底的原因，我真不敢肯定这究竟是不是子乌的味；像是，也不是。看大家吃得那样欢快，我在心里着实佩服起老张的手艺！
　　 接下来的菜全让我惊愕不已。那色泽红亮，松软酥香，肥而不腻的东坡肉吃得大伙满嘴油嘟嘟的；有一道“群虾戏龙王”的菜看得大家忍俊不止，十几只“大虾”沿盘子的边围了一圈，个个对着曲身躺在盘中央的“泥鳅”，有张开钳子的，有探着须的，有用头部的利剑直指的，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记得最后上的一道菜叫“鲤鱼跃龙门”，金黄色的鱼身成跳跃式的姿势立于盘间，翘着尾巴张着嘴，细细交叉的斜纹花刀凸显出鳞片的立感，精制的汤汁从头淋下，活脱脱一个刚跃出水的红鲤鱼。
　　 ……
　　 酒足饭饱，大家还在谈论着那各道菜肴的美味，而我却比他人多出几分的猜想：这鱼从何来？大虾、子乌又是怎么回事……我还想，如果今天买的不是鸡，而是肉，是鱼，他又会做出怎样的菜肴呢？那天，亏好司务长老周有事未能参加酒席，要不，他一定会生出许多的疑问。
　　 因为事先的约定，我把这事一直珍藏于心，他不久回了合肥后，我也没将此事说给别人。如果，张老还在的话，该有九十高龄了，我现在说了这事，想必他也不再会见怪了吧！
　　 （李兆才口述，何志宽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