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初春，翦布奇带了几百块钱，一路乘汽车换火车，走了好远路程，到西安，才知道方向不对，又换车。他要去北大荒，看看那里遍地的庄稼和蒿草——他最大的梦想是在那里找事情做，拼打十多年，赚些钱财或名分，再游子归乡。等到了哈尔滨，却没了勇气，在车站徘徊半天，蜷缩了一个晚上，原路返回。车过山海关的时候，却又萌生了去新疆的念头。
　　 新疆遥远、神秘，上学时，翦布奇依稀知道，那里有王震将军的生产建设兵团。但不知道具体做什么。一个人，随着天南地北的乘客，穿越干涸的黄河，到兰州，却发现到新疆还有很远的路程，就在兰州城里晃荡了一圈。他站在滔滔黄河边上，头顶终日苍灰的天空，向丽日高照的西边，看了好大一阵子，又乘车返回。
　　 回村时，翦布奇觉得不好意思，就从另外一条路返回。因为邻县乡村，熟悉自己的人少。到终点站下车，太阳还老高，大地葱郁，绿色的植被铺满山岗。翦布奇没好意思走大马路，穿过村庄，从山里回到家，黑夜的纱裙恰如其分，铺散开来，遮住了翦布奇发烧的面孔。
　　 翦布奇名声一落千丈。村人说，这小子不务正业，平白无故把好几千块钱送给了铁路局，不知道他爹娘咋挣的，真不是东西！眼看到了娶老婆成家的年龄，爹娘求爷爷告奶奶求人说了几门亲事，女方家一听说是他，鼻子哼一声，脸就扭到了一边。翦布奇的爹娘一愁莫展，整天唉声叹气。翦布奇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怪不得别人。想若真的去了北大荒或新疆，稍微有点出息再回来，爹娘和村人肯定换个说法。
　　 但事实总归是事实，不管走到哪里，在谁面前，翦布奇总是低着脑袋。前脚刚走，后面人就嘀咕。想转身身边，听到的人当面说理解，背后还是老一套。翦布奇觉得孤独，满世界都是讥笑的嘴唇和眼睛。冬天，翦布奇一个人提了斧头，别了镰刀，到深山打柴。山风从头顶呼呼吹过。坐在爷爷奶奶躲过日本鬼子的山洞边，翦布奇想了好多。这时候他才知道：人的嘴巴太可怕，刀子都没那么利。一个人说倒还没啥，要是一百个人……翦布奇忽然想哭，嘴巴还没张开，两行眼泪就流到下巴。
　　 砍柴时，翦布奇脑子也没闲，。多次想起爷爷多年前对他讲的一个故事：很多年前，村里一个先辈，长得俊俏，二十岁那年夏天中午，单独到老水井挑水，还没到家，就摔倒在地。等人发现，只说了一句“我要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闭上了眼。
　　 翦布奇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蛇精或狐狸精，像那位先辈一样，做妖精的女婿也比活着强。有了这个念头，翦布奇时不时独自到老水井和深山坐一会儿，尤其是夏天的正午，阳光炽烈，庄稼萎顿，流水发烫，热气蒸腾的山野充满了明亮的寂静。
　　 连续一年，蛇精狐狸精一个也没出现，蚂蚁和野兔倒是不少。翦布奇灰心了，回到家里，父母整天唠叨，做啥都没心情。便到山西一家砖厂打工。重活干不了，就在砖机上切泥条。同去的还有邻村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年龄较大，人说有狐臭，要不然咋能没男人要呢？一天晚上，烧窑的胡三坐在砖头上，对着月光白生生地唱：“白黏黏的肚皮水汪汪的×，这么好地东西咋不让弄哩。”翦布奇听了，神思一番，到砖蓬躺下。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那个大龄女子一起，赤条条的，翦布奇把鼻子凑在那女子的腋窝里，闻到的不是狐臭，而是一股好闻的花香。
　　 早上，翦布奇脱了唯一的内裤，趴在水沟边洗揉搓半天，挂在铁丝上。上午，太阳烤得人浑身流油。翦布奇内急，跑到厕所痛快一番。出来时，忘了拉拉链。那大龄女孩子推着架子车来拉砖坯，他一低腰，毛茸茸的私处被眼睛照亮。女子先是脸红，狠狠地冲地上喷了一口唾沫，。张嘴就骂翦布奇不要脸。翦布奇浑然不知，愣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候，恰好有一阵风，吹得翦布奇通体凉爽。低头一看，才知原因。无独有偶的是，那女子胞弟也在，闻声，捡了一块半截子砖块，冲过来就要和翦布奇拼命。
　　 再后来，天气越来越热，照得满地都是皱纹。没过几天，连阴雨，砖厂泥多，一踩就是一眼泉水。干不了活儿，又闲得发慌，翦布奇跟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到附近村子的小卖店，买了几斤江米条，一边吃，一边乱转。忽然飘来一阵大雨，几个人急惶惶跑进一户人家。没敲门就跑了进屋去，翦布奇抬眼一看，一个只穿黑色内裤红色短袖衫的少妇正坐在炕上缝被子。翦布奇怔住了，看了看，扭头出来，一头扎进暴雨中。
　　 天气放晴，砖厂再度开工，翦布奇还做切砖坯的活计。大龄女子仍不理睬他。有好几次，翦布奇故意冲人家笑。女子还是一脸鄙夷。七月的一天下午，大家正在热火朝天，有人惊骇大喊。工人纷纷丢了活计，跑到庞大的黄土堆，没命地用手刨。先是刨出一张紫黑色的脸，再是胸脯。送到医院，医生翻了翻那人眼睑，说早就没气了。
　　 死者也是一个光棍，刨松了土崖根部的土，正要离开，土崖崩塌，把他砸在里面。
　　 亲眼目睹人死，翦布奇极其恐惧，女孩子更恐惧。晚上，男女挤在一起，胆战心惊过了一夜。翦布奇心想：人咋这么不经事呢？中午吃饭还在一起说说笑笑，下午就没了。霜降时节，砖厂散工了，翦布奇回到家，悠悠荡荡过了春节，又有人叫他一起打工。翦布奇斩钉截铁说，砖厂的活儿挣钱再多他妈的也不干。
　　 后来有人叫他去团球厂，翦布奇去了，倒是安全，就是那些铁蛋子实在太沉了，装一天车要他半个命，第二天一早，卷铺盖又回到家里。
　　 春天，土地蓬松，花开的香味经由蜜蜂，再经由风四处散播，挠人鼻孔。翦布奇帮父母点种完毕，又到地里锄草。下雨天气，找人打扑克，地点不是他家就是你家，最终在一个堂嫂家扎下了堆儿。有天傍晚，翦布奇吃过饭，又晃荡到堂嫂家，刚进门，倏地停了电，。翦布奇和堂嫂坐在蜡烛前扯淡话。堂嫂说：看《篱笆·女人和狗》电视没？翦布奇说没啥好看的。堂嫂说，不知咋的，看那电视俺睡不着。
　　 翦布奇顺口说，睡不着就自个儿擀毡子[[1]]呗！堂嫂说：布奇，你说女人咋也梦胡子[[2]]呢？翦布奇闭了嘴巴，眼睛在堂嫂脸上转了一圈，不知道说啥好。正说话，蜡烛倒了，一片黑暗，啥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灯泡忽地又亮了。堂嫂指着翦布奇膝盖上一层层垢痂说，小子，连澡都不洗，白让你沾了便宜。
　　 早上，清水叮咚，四野寂静。在一面池塘前，翦布奇脱衣，把自己洗了一个干净。回家躺在床上，翦布奇怎么也睡不着，老鼠们在屋梁和床下吱吱叫，风声在屋外呼呼吹。想起刚才的情景，翦布奇觉得心里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幸福。他想，这大概就是爱情了。
　　 翦布奇没想到，少年时代对于爱情的诸多向往和幻想，竟然以这一种方式实现。像是梦境……他觉得遗憾，人生第一次给了这样一个女人。
　　 此后，翦布奇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翦布奇了。几次远远看到堂嫂，翦布奇腾地红了脸，绕道走开。有一次在拐弯处遇到，心脏就要蹦出来。堂嫂笑着说：好多天没见，死哪里去了？翦布奇支吾着说，干活儿呗，没……没啥事。堂嫂左右看了看，拧了一下个他的胳膊，径自走了。当晚，翦布奇又去，凌晨，堂嫂说，每月初十到十五别来，翦布奇说，那为啥。堂嫂拧了下翦布奇大腿。
　　 每次打工走的前一晚，翦布奇都来堂嫂家，有机会温存当然好，没机会也要说一会儿话。堂嫂怀孕了，说是翦布奇的。翦布奇心狂跳了一下。结巴着，眼含热泪，拉着堂嫂的半只胳膊，央求堂嫂把孩子生下来。堂嫂说不行，时间不对，要是当家的知道了，还不剥了俺的皮！
　　 翦布奇心想：要是这孩子真是自己，只要生下来，有无名分，也值得。可堂嫂坚决不行，翦布奇没办法，故意拖了一天，给堂嫂买了好多补身子的吃食，两个人在黑夜坐了好久。
　　 几个月后，翦布奇回村，当晚，又溜到堂嫂家，一阵喘息后，掏出一千多块钱，放在枕边。
　　 有一次，月亮当空。村庄一片寂静。翦布奇从堂嫂家出来，正走着，迎面传来慢踏踏的脚步声。翦布奇一阵心慌，顺势跑上山坡，躲进榆树丛。还有一次，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了。当晚，两人做完，翦布奇说一个人不敢回家。堂嫂就一同穿衣起床，送他到河边。回身时，翦布奇觉得，黎明中的堂嫂的确美，白皙的脸孔似乎一块水洗的石头，忍不住一阵感动，又狠狠抱了一下，轻咬了下堂嫂嘴唇。
　　 翦布奇说，女人嘴唇是甜的，亲久了就像蜜。三十岁那年秋天，翦布奇带着堂嫂，去了一次市区，在饭店好好吃了一顿饭，又买了衣服。两个人分别坐在班车上，不说话，装作没啥关系。翦布奇和别人瞎扯淡，堂嫂也和熟悉的人说话。
　　 这时候，父母彻底断了再给翦布奇说亲办喜事的念头，偶尔说：要不买一个妇女给翦布奇做老婆吧。那些年，村子里常有男人带着几个妇女四处晃荡，找买主。妇女们有的来自贵州、四川，还有湖北、广西。邻村几个光棍都如此这般娶了老婆，可不到一年，十多个外地妇女都跑的没影子了。
　　 翦布奇知道，捆绑不成夫妻。别人说，布奇，你也买一个算了，多少有个后也算没白来人世一趟。翦布奇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想起堂嫂，还有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忍不住一阵伤感。有一年，播放电视剧《赵尚志》，翦布奇一集不落地看了，心想，要是在抗日战争年代，自己肯定会拉一票人马，像赵尚志那样跟鬼大干一场，没老婆孩子算个啥？即使死了，也是英雄。
　　 有时候翦布奇也想，武侠小说中的采花大盗生活真好，想要哪个女的就要哪个女的——要是遇到一个自己称心的，带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下来，也很逍遥快活。为此，翦布奇特意买了几只沙袋，绑在腿上，清晨傍晚地在山梁上跑，练了几个月，走路是轻了些，但怎么蹦，也蹦不到房顶上。
　　 眼看着他同龄人都当爹了，有了一个孩子，又有了一个孩子。自己的爹娘越发佝偻苍老，翦布奇眼角也多了皱纹。别人说起，几乎都有肯定口气说：布奇这辈子算是瞎了。爹娘听了，虽是事实，也不免伤心。毕竟，起房盖屋、养儿娶妻是人生大事，要是完不成，不仅是孩子的过错，也是爹娘的耻辱。
　　 翦布奇一直保持着与堂嫂的关系。堂嫂的儿子一天天大了，有一次，半夜尿急，看到躺在一边的翦布奇，哇哇哭起来。此后，堂嫂也觉得不方便，劝翦布奇别来或少来。翦布奇沮丧，心里平白无故地窝了一肚子火。有一年冬天，翦布奇发现一个新情况，又有一个男人和堂嫂关系非同一般。当晚，翦布奇又去了一次，堂嫂半天不开门，也没声息。
　　 斯时，北风呼啸，霜花乱飞，土地冻得硬梆梆的。翦布奇咬咬牙，蜷缩在堂嫂院子右侧牲口圈，用杂草把自己抱住。长夜漫漫，寒冷刺骨，翦布奇冻得牙齿都快敲成面粉了。凌晨，实在忍不住，想抽颗香烟提提神。没想到，烟头点燃了干草，大火烧毁了牲口圈棚不说，还捎带了一间偏房。
　　 熊熊大火还没变成冷灰，翦布奇就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民警传讯几次，翦布奇铁嘴钢牙，死不认账。有一次，民警把翦布奇反手铐在电线杆子上，冻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再问，翦布奇头摇得还像一只拨浪鼓。放回后，翦布奇听说，堂嫂咬牙切齿亲口对村里人说：肯定是布奇那杂种蛋狗×的王八羔子驴养的大闺女养的干的。翦布奇不相信，直到亲耳听到那话从堂嫂嘴巴说出之后，才垂着脑袋，在草窝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翦布奇就又卷了铺盖，乘上班车，到县城玻璃厂打工去了。过春节也没回来。开春，种谷点豆时，翦布奇回来待了几天，帮父母干了点活儿，就又出去了。半年后，草木枯败，秋风扫地，翦布奇才背着行李回到家里。有一天收玉米，遇到堂嫂，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话。
　　 立冬那天傍晚，翦布奇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趁着月光，到村里溜达了一圈儿，带回一只大公鸡，去毛，掏内脏，洗干净，扔在锅里，噼噼啪啪的木柴把夜晚越烧越深，白色的灰烬似乎蓬松的往事，在眼前散开。灯光昏暗，翦布奇大口吃鸡，大口喝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袖子擦眼泪鼻涕。
　　 腊月，又一个小伙子结婚了，锣鼓鞭炮，高音喇叭满河沟乱响。翦布奇坐在路边枯草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披红挂绿的婚车溜溜驰过。翦布奇平生第一次觉得了凄凉。不由想到：人都是人，但人和人又绝对不同。想起少年时候的梦想，翦布奇觉得那些太可笑，包括给妖精当女婿，到北大荒或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出人头地。
　　 翦布奇还觉得：一个人久在一地绝对不是好事，周围人对自己太了解，哪怕打个喷嚏都能准确判断——好了千家称赞，坏了万人咬牙……翦布奇想：当年的那次出走，要是下决心不回来就好了，哪怕在外面要饭吃，也比现在轻松自在。
　　 北风越刮越深，年关越来越近，一年打工的积蓄就要花光了。翦布奇决定再出去干一阵子，挣个钱过年。卷了铺盖再去玻璃厂，满打满算一个半月，挣了将近七八百块。一个人冷冷清清又过了一个年，还没等积雪消融，暖风一吹，房前屋后就又长出了新草，再一阵春雨，天气变暖，杏花开放。眼看钱又要花光了，翦布奇想，总不能封了嘴巴，喝西北风，或者凌空掉大饼。正思谋着找活儿干，正好临近村子有人开石英矿，找人当炮工，翦布奇二话没说，背了行李铺盖，上到了山上。
　　 深山，炮声隆隆，白花花的石英石从山腰倾斜，一辆辆卡车空着来，重着走。矿上效益好，工资自然不错，且与矿主是老熟人，翦布奇干得很欢。但谁也没想到，就在翦布奇埋头抛石的当儿，一声炮响，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被强大的气流肢解了，完整的身体像纸片一样，四散开来。
　　 当天，一口黑色的棺材赫然出现离村三里外的高庙桥边，暮春太阳热烈照耀，隆重的黑漆让人心生寒气。第三天，路人掩鼻而过，黑水从棺材缝滴滴下落。半个月后，家里才雇了一些人，给翦布奇抬到偏僻山坳埋了。矿主还算不错，做了一面墓碑，左侧写：“翦布奇，生于公元一九六三年，猝于公元二零零三年”。正中为“翦布奇先生之墓。”
　　 村子不见了翦布奇的踪影，也没人再说起这个名字。夏天一个傍晚，爹娘在翻检翦布奇遗物时，在毡子下发现一枚纯银戒指，上面镶了一个珍珠，用一块红艳艳的绸布包裹了好几层。爹娘愣怔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翦布奇买戒指干啥，究竟要送给谁。
　　
　　 [[1]]擀毡子，南太行土语，即辗转反侧。